童年感冒,屢屢因扁桃腺發炎而起。發燒休息,將頭臥入清涼硬挺的米色冰枕後,經常作相同情境的夢:挑高兩三層樓、全無物件、猶如紙盒的空間內,我還在適應昏暗光線,左右牆壁卻突然向內推,依著它們的逼近,我發現壁面布滿細刺,牆壁集中到尖刺即將抵住我時就會暫停,然後後退,但倒行至足夠讓人放心的程度又開始收攏,反覆不休。長大後扁桃腺不再發炎,忘了那個房間,以為離開,直到最近參加一個與脈輪有關的工作坊。「脈輪」的概念源自印度,和中國穴道一樣是能量傳遞的中樞,人體有七個主脈輪,帶領者提及「喉輪」連結「心輪」與「眉心輪」,對應的身體部位分別是頸項、胸部和頭部,所以,如果喉嚨頻頻出現狀況,例如久咳不癒、甲狀腺亢進等,除了調整生理、排除症狀外,也可以用脈輪的概念,檢視自己在「應該」(頭)和「想要」(心)之間是不是出現矛盾或對抗。
我立刻想起我幼弱的扁桃腺,推測那時大概開始接受成人制定的規矩,但心仍野,詞彙不多,所以當意願在感性與理智間來回擺盪卻又無法透露,就只剩扁桃腺自告奮勇、挺身而出:「好啦,我來替妳說啦。別人聽不懂?那妳不也多放了幾天假?而且妳不覺得媽媽的樣子特別溫柔?她替妳端來柳橙汁,那酸酸涼涼的液體經過我,感覺還不賴喔。媽媽用手背輕觸妳的額頭,她的手好小,一臉妳是易碎品的樣子,妳不也感覺到……愛?嘿嘿,我只不過稍稍發功而已呢。喂,妳該不會忘恩負義想把我割掉吧,喂——」哎呀,真是貼心又囉唆的扁桃腺。
幾周後同一活動,在以靜心冥想方式連結「心輪」之際,意識中浮現一本作業簿。第一頁和最後一頁相連,第二頁和倒數第二頁相連,依此類推直到簿本中央,訂書針或棉線分開它們,也牽繫它們。我捏住鉛筆,在方正的綠色線框內一筆一畫寫上當日習字。握得太緊了,右手中指的第一處關節漸漸長出繭來,終生不退;握得太緊了,掌心不斷涔滲汗水,每挪移一行,就模糊掉先前企圖矯正的宣言,連紙都皺了。橡皮擦讓烏黑益發漫散,甚至擦破簿子,想要重新開始的念頭過分熱烈,我撕去這一頁,連同後頭潔白嶄新的某一頁也跟著掉落。一頁一頁,我的努力最後成就一本搖搖欲墜、充滿瘀青、疤痕與焦慮的本子。我明明是那麼想要把它做好,反而因此永遠完成不了。
站在三十,向前望、向後望,望了很久很久才看見,此生有限,彼岸無窮,一本薄簿由多張紙頁合訂,致力於往空白創造,刻意忽略簿本大小、頁面格式、紙張纖維都早已經過創造;致力於往空白創造,但更多時候,對格線、擦拭、汙穢的索求或拋卻,原來是我更致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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