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在我身後兩根木棍上的安瑞克,忽然大聲發出號令,同時右腳用力踩下兩根木棍中間的白色塑膠煞車板。拉著雪橇拚命向前奔跑的哈士奇犬很不情願地停下,仍然扭動著想往前衝,終究敵不過煞車板的力量,安靜下來了。
跟在我們後面的八輛雪橇也逐一停住。安瑞克發出第二道命令:「把頭盔燈關掉!」這卻是對人發出的。雪橇上坐著的乘客和站著的駕駛人很快都把頭盔上的照明燈關掉了。
「現在,抬頭看天空!」
這是2014年12月15日,地點是挪威在北極圈內的第一大鎮,春色鎮(Tromso)的郊外。時間,我猜,是晚間八點半。狗隊已經跑了一陣子,郊野山坡上一片冰雪,沒有風、沒有蟲鳴鳥叫。頭盔燈一關掉,整個大地完全黑暗。
眾人一抬頭,群星閃爍,月亮沒有現身。「哇,北極光!」絲緞般的一條灰色寬帶,從北到南跨越天空。「看清楚,這可不是銀河喔,」安瑞克說。
因為顏色灰濛濛的,我起先真有那麼片刻,以為那是銀河。但是細看,它在飄盪、變化,沒一刻停止。彷彿有風吹它、有神從北極往南吹氣,那仙氣縹縹緲緲。由完整的壯闊天橋形狀,一忽兒轉變成民族舞蹈中揮舞的兩條絲帶,一忽兒又變成遮蔽星空的窗簾裙邊;顏色也由淡灰色加濃為暗綠色,變鮮明成亮綠色。之後更加添了黃色和紫色的圍邊。
「你們超級好運,今晚的北極光非常壯觀,因為天氣理想極了。」安瑞克告訴我。他早已放開煞車板,下令「走!」狗兒們歡欣上路。我極力仰頭、左右扭頭,企圖捕捉極光的曼妙身影,但是單單「坐雪橇」就不是那麼輕鬆。
這雪橇是極簡單的幾根木條釘成,似乎跟我們在博物館看到的古老雪橇沒什麼差別。我坐在木條拼成的「座位」上,木條直接在地面上磨擦顛躓,薄雪覆蓋的山徑有大小卵石,有斜坡也有坑洞。
在屁股疼痛的同時,我必須注意雙腳別離開木條、身體別往下滑溜,安瑞克更不時提醒我:「小心樹枝!」矮樹叢的枯枝守候在山徑兩旁,隨時準備在我的臉上、手上刮一個花。
不禁慶幸我不必自己駕駛雪橇,否則翻車、摔人之類的慘事恐怕必定會發生。老伴和老姊情況不會比我更好。
我們事先了解,每輛雪橇兩人一組,一人坐前、一人站後,輪流駕駛。出發前,雪橇場的主人韓森親自講解駕駛雪橇的方法和注意事項,他說很簡單,一聽就能上手。可是站在戶外,兩層厚帽子蓋住耳朵,我成了半個聾子。他的挪威英文不難懂,偏偏我一閃神,有些字就滑過去了。他到底是說「一定要怎樣」,還是說「絕對不要怎樣」?
但是韓森夫婦顯然經驗豐富,一看到我們三個亞裔銀髮族出現,大概就做了準備。講解完之後,輕描淡寫說一句:「我們有三位工作人員隨隊,各駕一輛雪橇,所以有三個空位,不想親自駕駛的人,歡迎搭乘!」
三老不敢逞強,馬上舉手報名,各自去尋找空出的座位。其他旅客都是歐美年輕人,當然不願放棄親駕雪橇的難得經驗。
我的駕駛人是三十多歲的雪橇場幫手安瑞克。每輛雪橇配備五條狗,全都上好轡帶拴在樹下,前二、中一、後二,牠們像已經發動的引擎,急於出發,不斷回頭看雪橇上的動靜,並且拉扯著韁繩,想要起跑。
這些狗不像我們在台灣見到的哈士奇,牠們比較瘦小,毛比較短。韓森先前介紹說,牠們是阿拉斯加哈士奇,長得沒那麼漂亮,但是熱愛拉車奔跑,迅速而耐久,並且很有團隊精神,最適合幹拉雪橇的工作。
牠們又極為熱情。我們抵達雪橇場,首先換上場方準備的連身防風衣褲、帽子和雪鞋,然後去狗宿舍跟狗狗哈拉哈拉。老遠就聽到汪汪之聲,走近看,空地上排列著幾十座狗屋,每隻狗一間,全站在狗屋前,鍊子拴著。人一走過去,牠就跳起,前爪搭上人胸前,嗅聞舔舐。
我全身上下都罩著場方衣物,滿是狗氣味,唯獨雙手戴的是自己的內外雙層手套,因為覺得夠暖,沒有換上場方提供的外手套,接待我的狗立刻察覺氣味陌生,一口咬住我的手,彷彿在質問:「這是什麼?脫下來我啃啃。」牠沒有太用力,我可以撥開牠的嘴,把手抽出,但是就想到,不喜歡狗、怕狗的人,不適合參加這種活動。
跟我們哈拉的是今晚輪休的,要幫我們拉車的已經在外面等候了。場主說他們有九十條狗,工作期間主要是由冬到春,夏天牠們全都到韓森家在內陸山裡的農莊去度假。度假的意思是,不拴、不做活,從早到晚在山林裡任意奔跑,在湖裡游泳。
「做其所愛,愛其所做」,夏天度假,跟一大群朋友一起瘋瘋鬧鬧。這樣的狗日子,聽起來不差。
坐雪橇回來,發現韓森太太在一座薩米式大帳篷裡生了好一盆旺火,等候我們。現煮咖啡一巡一巡地添加,女主人親手做的巧克力蛋糕一碟一碟送上來。大家興奮聊天,向女主人提出各種問題。
他們的狗吃什麼?
吃工廠製造的乾狗食,加拌生麋鹿肉或生鮭魚肉或生鮮動物內臟,啃麋鹿的生骨頭磨牙。
在文明中,保留野性。不僅狗如此,挪威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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