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讚許的，是通過「知其不可而為」之後萃取而得的領悟，渺小的人之所以變得偉大，不是在於他體認到自己渺小，而是洞察到「上天」竟有渺小的時候，遂在當下「代行視事」扛起重任。這一刻，人做了神該做的事，使人性展現神性的光澤……
常看到妳騎機車穿街走巷，一身瑜伽勁裝趕赴上課地點。如果把機車想像成含水量低的觔斗雲，妳那風馳電掣的氣勢，恕我不溫柔地想像，頗似西遊記人物︰妳一下車立刻是帶領婆婆媽媽奮力抵抗地心引力的大統領，下課，跨車催油一聲呼嘯，奔去另一間教室，又是引導一群好吃懶做天兵消滅萬惡脂肪的大元帥。再跨車，巡視市場，踏進家門的妳變成買菜回來的家庭主婦。別在意我把妳比喻成孫悟空，他是經典名著中最教人蕩氣迴腸、可歌可泣的男主角——賈寶玉是用來夢的，孫悟空是用來戰的。妳我都明白，沒有七十二變本事，唐僧西天取經之路寸步難行？
在我眼中，妳與學長的關係頗似唐僧與孫行者，乃歷險旅程中天造地設的一對。逆溯時光，大學校園裡你們相識相戀，已在碩班的學長呵護妳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為了讓妳能專心約會，竟代寫「中國現代史」報告得到九十以上高分。這個出身寒門、小時候坐在路邊石椅就能讀書寫功課的才子，就像校園裡傳誦的諸多神人一般，天賦異稟，第一次摸吉他自學不久即能上台演奏，學語言就像喝不同口味果汁般容易，除了中文，能通英、德、拉丁、梵、西班牙語。才子身邊必有許多仰慕者圍繞，但他癡癡等妳畢業，料想妳身上散發的熱情、樂觀與歡愉，是他這個書齋老靈魂迷戀的；古籍飄霉味、舊書多蛀蟲，最渴慕陽光。
還記得《西遊記》第十回師徒相遇那一幕嗎？被鎮在五行山五百年的孫悟空喊著︰「師父，你怎麼此時才來？來得好！來得好！救我出來，我保你上西天去也！」玄奘揭了封條，孫悟空第二度誕生仍是從石頭迸出，做師父的給取了綽號「行者」，最精采是行者原本剝虎皮當作衣服，之後竟拿玄奘的白布上衣穿，再在腰間圍上虎皮。一發心即是半人半獸，僧衣也穿上半件，另一半得在旅程完成後方能修得正果。如果，婚姻裡有《西遊記》情節，必然是把愛情原封不動給搬過來，愛字，拿「心」去「受」，就是緊箍兒。
人生多奇遇，有緣者繞了一圈終會相逢。我與你們系出同源，先後在同一系出入，在校時卻是天南地北不相識。搬來此屋，怎知與你們對門而居，一查問，原來都有哲學基因。俗話說千金買屋萬金買鄰，我一向芳鄰福緣甚厚，這邊一家三口、那裡闔府四人，互通家常物資，情同老鄰。此時皆已中年，出校門後如何負笈異國深造熬過多少苦、如何在人生戰場拚搏嘗過幾次敗，都不必提，一人有一人的課業，一家有一家的經文，眼睛睜開看到的都是，即煩惱即菩提。
怎知妳的新課本來了。初冬第一波寒流，學長竟腦溢血倒下，緊急兩度開刀留得一命，半身機能已失，書齋老靈魂有口不能言、動彈不得之苦，更甚五行山下鎮了五百年的孫悟空。
唐僧上西天取經必須經歷九九八十一難，學長這一倒該算第幾難？你們全家齊心動員，求醫問診，西醫復健、中醫針灸、氣功推拿，所有聽過的醫法都試了。妳真的像孫行者，妻子、母親、媳婦、老師還要當女兒，這麼忙，學長無論上哪家醫院復健、去哪門哪派就診，妳總是陪著，指揮調度、督導醫藥，毫不含糊。
有一陣子，妳家以大陶鍋熬燉水藥，鎮日飄揚中藥味堪比藥鋪，光聞那味道大概病就好一半。但老天無動於衷，學長起色有限。某日，我進妳家，才叫一聲︰「學長！」他竟號啕，妳說你們夫妻已經抱頭哭過了。
但妳從來不是喜歡哭哭啼啼的人，也不愛抱怨家人、親人、友人、路人，這一點很像孫悟空，整本《西遊記》，咱們的齊天大聖打妖怪都來不及了哪有空哭哭啼啼？猶記得，妳曾積極探聽其他病友家屬，預想他山之石可以攻錯，通過電話後就作罷了，妳說對方家人充滿抱怨與無望，「我不想聽到這種話。」愛，果然是扎入肉裡的緊箍兒，妳的學長口不能言，不會念咒，是妳把他捧在手裡，無論健康無論惡疾，不離不棄。妳的愛，就是妳的咒。
世間道理，寫在書本用眼睛讀來的都不難，可以賞析其修為、評論其境界，一面佐以蛋糕咖啡。一旦親身碰到，才體會那些道理都是埋在刀山上沉入油鍋裡，什麼叫「不離不棄」？當夫妻同在病舟上前途茫茫，這四個字的意義才出得來。
有一天在市場水果攤前，一位七八十歲老婦人與老闆娘對話，顯然彼此熟識，老闆娘問其夫病況，老婦人述說丈夫久病情狀，忽然有一語︰「我問他︰你還愛我嗎？愛的話就握我的手，他握得好緊好緊……」我聽得竟忘了要買水果，一時眼熱。
琅琅上口的詩「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要明白，元好問筆下生死相許的不是人，是大雁。是以，對有些人而言「夫妻只做到生病止」，路人甲乙丙能說什麼？他是人不是雁！
這是學長病倒前的事，沒想到從妳身上再次印證，病舟上夫妻之愛，除了有情更要有義。妳這個行者不改騰雲駕霧個性，有時擺出瑜伽動作逗妳的學長，問他有沒有「心中老鹿亂撞」？惹得他尷尬而笑。病舟在霧鎖江面飄搖，不見手足、天下也沒有不散的筵席，老夫老妻，一個逗一個樂，日子總要往下過。
然而，妳豈只是穿街走巷的拚搏者而已，身上的哲學基因必然也是當年學長迷戀妳的原因。妳在Line上寫著︰
「讓世界靜下來，或者讓自己靜下來？不要想去改變情境，事實上這也是辦不到的，人只能處理離你最近的——你自己。困難的產生是因為人常在事情發生時就想離開。我們可以接受噪音，噪音中有份寧靜，同時，它們也是寧靜的一部分。
活在當下，全然開放接受一切。你會發現，當你走在道途中時，事實上也同時就在終點。——中秋連假讀書心得。」
我回覆︰「我所讚許的，是通過『知其不可而為』之後萃取而得的領悟，渺小的人之所以變得偉大，不是在於他體認到自己渺小，而是洞察到『上天』竟有渺小的時候，遂在當下『代行視事』扛起重任。這一刻，人做了神該做的事，使人性展現神性的光澤。」
妳立即恢復孫悟空的潑猴本色︰「老師的說明粉艱深ㄋㄟ！」接著是《西遊記》才有的情節，妳寫道︰
「生活基本款︰柴米油鹽醬醋茶，生命基本款︰吃喝拉撒睡加笑得出來。今晚回到家，屁股才剛坐熱，便被老公急召（外傭大呼︰太太快來，先生找妳），來到床邊，有何大事？果真是『大事』；生病六年了，天可憐見，今日自穀道釋出一條長十公分直徑兩公分的『米田共條』！普天同慶，腸道終於有力啦！叫老婆來看SHIT。全家歡天喜地，抱抱親親……」
第一百回，取經圓滿，唐僧受封為「旃檀功德佛」，孫悟空為「鬥戰勝佛」。孫行者對唐僧說︰「師父，此時我已成佛，與你一般，莫成還戴金箍兒，你還念什麼緊箍咒兒掯勒我？趕早兒念個鬆箍咒兒，脫下來，打得粉碎，切莫叫那什麼菩薩再去捉弄他人。」
「打得粉碎」四字漂亮啊！唐僧說︰「當時只為你難管，故以此法制之。今以成佛，自然去矣。豈有還在你頭上之理！你試摸摸看。」行者舉手去摸，果然無了。
當此時，天地無憂無慮。老夫老妻牽手下了病舟，學長學妹一起成佛。
（簡媜散文集《陪我散步吧！》將於近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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