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晚餐桌前,大家剛剛坐定,由於領隊查格德爾導演的一句話,這個疲累的小團體情緒忽然沸騰了起來。好像旅途上所有的折騰和折磨都全部消失了似的,只因為這一句話裡所作的無比美好的提示。查格德爾說;「現在,我們已經來到帝國的首都了,如何?要不要喝一杯呢?」
是啊!是啊!天下哪裡有這樣剛好的地點,這樣剛好的時刻呢?現在,歷經舟車勞頓長途跋涉之後,我們終於抵達了心中的聖地,當然是要舉杯互祝並且慶賀的最好時刻了!須知,這裡可是大蒙古國的首都,是有著八百年歷史的古老都城所在地,是我們窩闊台可汗統領天下的哈刺和林啊!朋友們,一起舉杯吧!
我想,這就是人類學裡為「族群」所下的定義。世界有時是瞬息萬變,有時卻也可以千年萬年不作絲毫的挪移,端視個人心靈要把自己這小小的存在放置在什麼地方而定。
單從表面看來,僅只是短短的二十幾年時間,從我初次前來的1990年秋天,那荒煙蔓草的景象已經成為過去。這古老的都城如今有世界各國的觀光客前來拜訪,我們住在城郊以一座又一座氈房集合而成的既簡便又有古風的新興旅館,旁邊有可供熱水的淋浴間,今天早上是和一群興高采烈的西方女子共用,一人一個小隔間,好像又回到我在歐洲留學時住在女生宿舍裡的情境了。
吃完早餐後,高高興興地去參觀和林當地新建的博物館。館內除了關於哈刺和林的歷史資料之外,最吸引我的是另設的一間專室,陳列的是從附近一座突厥古墓出土的文物,真是光彩照人。一枚水晶戒指完全是現代的設計美感,還有展出的武士陶俑,都堪稱珍品。有一尊騎在馬上的武士塑像雙眼望向遠方,表情空茫,是在出征的路上嗎?旁邊還有一匹披著護身盔甲的備馬,技法樸拙,卻又精確動人,是怎麼做到的?
參觀結束之後,大概是同行的蒙古朋友的介紹,館方要我在他們準備的本子上簽名留言。我慎重記下三次來拜謁和林故都的日期(1990、2006、2015),並且致敬與致謝。
出了博物館之後,陽光正好,我們大家一起登高走上敖包山。敬拜之後,才發現這裡可以俯瞰整片一直延伸到天邊去的大平原,鄂爾德尼召的遺址清晰無比。這裡是屬於鄂爾渾河流域的一部分,蒙古國烏蘭巴托大學教授,考古學者額爾登巴特先生(Dr. Erdenebaatar)這次帶我一路走來,已經去看了契丹的古廟群遺址,還要再去看回紇古城,過兩天要去看他發掘的匈奴古墓,然後再帶我去看我夢寐以求的鹿石群,這些古蹟都在鄂爾渾河流域之上,這片廣袤的區域,是蒙古高原上,游牧文化歷史積累最豐盈之處。
其實,這次行程真正的工作目的是查格德爾導演拍攝額爾登巴特教授的考古專業紀錄片。導演計畫是由三十六個配角來襯托這位考古學者的專業成就,我就是那三十六個配角之一,受一通電話之聘就滿口答應,欣然啟程。查格德爾雖然和我認識已有多年,卻對我沒有第二句話就馬上答應的速度和態度有點訝異。這位大導演有所不知,此行別說是要我當配角,即使是要我做個臨時演員,不管是路人甲還是路人乙,本人也是要千謝萬謝的啊!
真的是要千謝萬謝,因為接下來又有意想不到的好事要發生了。
我剛剛在不久之前聽到的一些知識課程,此刻卻就在眼前得到真確的認證。
敖包山上有一處隆起的地面,聽說是薩滿祭天之處。
敖包左前方的地面上,赫然見到有排列整齊的馬的頭部骸骨,雖然白骨森森,我也是初見,卻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我已經知道這些馬的頭骨擺在此地的意義和因由,心中反而感到溫暖和喜悅。快速地稍微數算了一下,大概是二十多匹馬的頭骨,這中間牽連著的是多少牧馬人和他愛馬之間的情誼啊!
就是不久之前,就在上個月而已,我人在內蒙古克什克騰草原上,再次拜訪牧馬人寶音達賴先生和他的姑丈阿拉騰德力格爾先生。他們兩位這幾年來為了保護有絕滅危機的克什克騰鐵蹄馬,作出了很大的貢獻。
就在六月二十六日那天,我又和寶音達賴還有他的朋友黃國軍先生(他和我一樣,已是個不會說母語的蒙古人了,卻愛馬如癡),再加上攝影家李景章先生,四人同車去了附近的百岔川,重看他們在2009年尋訪鐵蹄馬的舊地。在車中,我也一路在問寶音達賴關於牧馬的各種知識,包括出生、養育、成長、交配、工作和死亡,同時做了錄音。
寶音達賴自小跟著父親牧馬,家族世代傳承的理念加上自己本身累積的體驗,他的回答對我而言是一堂豐盛的啟蒙課程。是我在這之前怎麼也求不到的專業知識,更是包括了一位蒙古牧馬人的胸襟與見識,那是長久以來不為外圍世界所知的悲憫與同情,還有誠摯的對於愛與美的憧憬……
那天,關於一匹馬的死亡,寶音達賴是這樣回答我的:
「對於在馬群裡因為衰老而自然死亡的騍馬和兒馬,我們都懷有極深的感激。想一想,一匹騍馬一生可以給我們生下最少十幾到二十匹馬駒,一匹兒馬(兒馬等於種馬)一生更可以賜給我們幾百匹馬駒。牠們在衰老之時,我們就已經加倍照顧了,死去之後,我們先用牛車或者馬車,現在是卡車把牠們的屍體運到比較高的山上或高地上,一年之後,再回到原地,那時已成白骨。我們就把頭部的骸骨完整的撿拾起來,再騎馬登上更高的山巔,把它好好地放在山巔上,除了說出對牠的感激之外,更以哈達為牠祈福,希望牠來世能轉生為人。」
所以,眼前在和林故都的敖包山上靜列著的馬的頭骨,生前是受著尊敬和感激的好馬兒(說不定還有更彪炳的勞績和功勳),死後帶著主人的謝意與祝福離去,這是蒙古高原游牧文化裡最最溫柔的一個句點吧。
而對於我來說,這一堂課的開始在內蒙古克什克騰草原上,授課老師是牧馬人寶音達賴。這一堂課的實地驗證卻來得很快,就在一個月之後,在更北的蒙古國鄂爾渾河流域,在和林故都東方的敖包山上,在不知何時就排列於此處的森森白骨之間;而我欣然接受,一點也不害怕,也不詫異。心中的雜念都退去,只覺得平和溫暖。原來,在大自然俯視之下一起生活著的人與馬,是可以如此互相依託互相感念的。
感謝原鄉,給我上了這樣的一堂課。
(註)今天已是2019年2月7日。我想為這一堂課再做些補充。在上面這篇文字裡寫出的只是關於自然死亡的兒馬與騍馬的部分。在2015年6月26日的訪問錄音中,寶音達賴先生還提到一些其他的狀況,他說:
「不只是兒馬和騍馬,在馬群中自然老死的騸馬也是一樣要如此對待的。因為牠也是勞苦功高,幫助了牧馬人的家庭一輩子,也是要感激的。
「但是,如果馬匹是病死或者因意外而死亡的就不在此列了。主人當然還是用車子把牠運到比較高的山上或者高地上,也用哈達為牠祈福,但是就不會再去看牠了。至於不幸夭折的小馬駒也是一樣,放到比較高的山上之後,也不會再回去看牠。不過,祝禱的詞句比較不同。通常是在心裡默念:『可憐啊!這麼小就走了,沒能長起來,可憐。今年做不成我們家的小馬駒,明年再來吧!再來吧!』」
然後,寶音達賴在此時還提到關於馬的壽命,他先說:「白馬最長壽,可以活到三十五歲。」然後他又說:「每年都生育的騍馬,壽命比那每兩年才生育一匹駒子的騍馬短。一般這樣的騍馬會有二十五、六年的壽命,但是每年都生駒子的騍馬到不了這個年紀。兒馬也是要比騍馬的壽命短。」
他還說:「年輕騍馬生的駒子身體好,特別健壯。年老時的騍馬生下的駒子身體弱。」
關於生育,在這裡,寶音達賴還說了一件很神奇的事,他說:「最早我是聽我父親說的,他強調這是千真萬確的定理。後來我自己這麼多年也注意觀察,果然是如此。有那騍馬,一輩子每次生產都生的是公馬駒子的話,牠臨死的前一年最後一次生產一定是一匹小騍馬駒子。所以,每當有這種一直生下的都是公馬駒子的騍馬老了的時候,我就特別注意。牠如果有一年生下了小騍馬駒子,我就知道第二年冬天牠一定過不去了。真的,就是這樣,好像最後必須要留下一匹騍馬,才算給馬群留下了可以延續下去的希望。真的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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