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那陣子,我常搭夜車。
十點鐘的醫院已然夜深。門診早就結束,各處檢驗單位門扉緊鎖,住院區探病的熟人親友也走了,守著的多半是家人,而家人如我者也將離去。電梯門一開,看見疲倦的自己迎面而來。下到一樓,白日裡人聲鼎沸的大廳,此際黯淡幽寂如洞穴,空氣似乎也冷一些。門外排班的計程車已經一空,正躊躇,發現黑暗中其實還有唯一的一部車候著客人。「坐車?」他簡短的招呼,我隨即報上地址。
情緒低落的我缺乏辨識司機的閒情,一直到不知第幾回坐上車,他招呼:「回家?」我欲指點方向他打個手勢阻止,直接朝崙平南路駛去。從此我認得了他。
在中年男性的輪廓上,嵌著一雙很適合女孩子的、彎彎的眼睛,這奇異的組合不容易忘記。不知為什麼,時間晚了還在冷清的醫院門口候客。很安靜的一個人,沒有什麼笑容,近乎是沉鬱的。只有一次,他似乎心情不錯,開口說:「剛載完一趟長途回來,本來要回家,想說來這裡等等看。」是高興自己掐得準、多做了一樁生意?還是跑到一趟長途令他心滿意足?我的好奇心只那麼一閃,立刻又陷入夜色迷茫。
六月底家人順利出院,我不再每天從醫院搭夜車回家。雖然時不時還得招計程車回診,那張風格化的臉孔已不再出現了。在飛去無蹤的日子裡,無數與我們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正是這麼消失的嗎?儘管他仍在某個地方,於我們而言卻與消失無異了。
七月中旬,家人緊急住院,我重新被擲入兩地奔波的生活,這一次加入了剛考取高中的兒子。炎熱的夏日,最無處可逃的就是冷氣,白天我往往凍得胃疼。夜裡步出醫院,迎面而來徐徐的晚風,令人心頭一鬆,還有熟悉的司機先生。「又住院了!」我赧然低語,算打過招呼。他沒說什麼,似乎對我身旁出現的少年也未感到好奇。經年在外載客的人,有什麼沒見過的?保持沉默,也算是一種世故的智慧吧。
再次出院,我們開始度起漫長的居家療養生活。原本就罕出門的我更深居簡出了。中秋來臨,僅僅在就寢前的時刻步入庭院,看一眼小而模糊的月亮。
最近一次見到司機先生,例外的是個大白天。門診結束後,我偕形銷骨毀的丈夫走向大排長龍的計程車。班頭的那部駕駛座是空的。遲疑間,司機先生迎了上來,彎彎的眼睛首次流露笑意,他等著外子一跛一跛的踱來,然後上車。「我們都需要陌生人的慈悲。」田納西.威廉斯的話驀然浮現心頭。這段日子以來,沉默的司機先生或也曾經揣想我們這一家人的生活?丈夫患的什麼病?兒子為何老是滑手機?感情好嗎?經濟過得去?已經不得而知了。
「穿過縣境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川端康成的故事這樣開頭。接下來便是魅力十足的、關於夜行列車的描寫。
三十年前,我第一次搭上夜行的慢車,從台北駛向基隆。我們一行三人,二十歲上下的大學女生,剛看完一齣電影(記得是著名的〝Stand by Me〝),猶不知疲倦的在火車上歡笑著。抵達基隆的時刻,天正破曉。我們直奔八斗子海濱,爬上高處,打開隨行的小書,是我們共同的朋友殷宋瑋的散文集。曙色把搖蕩的大海一層一層的剝開,光影閃爍。我們朗聲念出:「晚風莫笑,莫笑啊晚風……」其中有當今已成名的劇作家施如芳。「晚風莫笑,莫笑啊晚風……」音色飄浮在永恆的濤聲裡,竟是那樣年輕。
穿越漫長的隧道,便是另外一種生活。我們都在一趟夜行的車上,掠過風景疾馳而去。等候在前方的是黑夜之心、抑或黎明?一切終成待解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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