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參加了人生初次的郵輪旅行,從基隆出海,依序在石垣島、那霸和宮古島上岸觀光,除此之外的時間皆於船上度過,在茫茫的大海中航行,看日升月落、看風起雲湧,以及那千變萬化且令人眩目的藍。雖然都不是第一次經歷的視覺體驗,但由於是從大得像公寓一樣的郵輪上觀看,像是在重新閱讀一本很喜歡的書,並從中找到全新的感動,我用盡了全身的細胞,感受到超乎字面含義的「碧海藍天」。
前途未明卻徜徉在無限自由裡
天晴時,陽光照射的海面波光粼粼,發出寶石般璀璨的光芒,船側激起的水花猶如葛飾北齋筆下翻滾的波濤,而船尾拖曳長達數公里的尾浪,像極了飛機噴射引擎產生的航跡雲,在海面上畫出一抹悠遠的隨筆。傍晚,暮色四合,大海換上一席靛藍色的深色外衣,即將沉沒到地平線下的夕陽在水面映照出金色的光芒,雲日輝映,讓人捨不得將視線挪移。時間再晚一些,夜幕降臨,幽幽的月光在陰翳的海面上憑空創造出一道通往月球的光之路徑,那是被稱之為「月光海」的璀璨景致,對臨海居民來說再尋常不過了,我卻是在距今十一年前的而立之年才首次感受到它的魅力。
從小生活在西岸的鹿港小鎮,與海的距離很近,時常一個人騎單車到堤防看海與夕陽,那是我自認為向外探索世界的啟蒙之地。但是我從來沒有領會過東海岸的風光,直到三十歲辭掉台北的工作,獨自到墾丁佳樂水打工換宿,才在偶然間被海平面升起的一輪明月給震懾住了。自此月光海成為一種情感慰藉與記憶的存取點,每當我看到相同的風景,就會想起那時前途未明,卻徜徉在無限自由裡的快活時光。
而那一年與月光海的邂逅,也像是一種覺醒。原來,哪怕是再怎麼稀鬆平常的自然風景,一旦意識到它的存在並與人生有了嶄新的交集,這片風景便會長存在血肉之中,成為滋潤生命的養分。
三十歲那年之後已歷經無數個滿月,我站在郵輪的甲板上面對汪洋大海,再度找回久違的歸屬感。回顧整趟旅程,若要說郵輪旅行有何可貴之處,我認為並不在美食或美景的享受,而是透過航行讓無限寬廣的大海再次填補了內心的空白。
返家後在書櫃隨手提起一本還沒讀過的書,已故自然生態攝影星野道夫所著的《旅行之木》,書中字字句句皆透露出他與阿拉斯加荒野的濃烈情感,真摯得讓人想要掉淚,被文字包覆的我不斷陷入沉思,心神飄移到多年前佇立在大海前還是童齡的自己,而那身影也不斷與各種時刻的自我重疊,毫無防備地進行了一場跨時空對話。
隻身與世界角力的氣度和膽識
星野道夫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渴望與世界連結。1968年,電影《2001太空漫遊》上映,法國爆發激烈的五月風暴,馬丁路德遇刺身亡,越南的新春攻勢則讓美國反戰運動進入高潮。就在世界仍處於動盪之際,年僅十六歲的星野道夫就搭上開往巴西的移民船,輾轉來到他所嚮往的美國完成了一次壯遊。他形容當時的旅行雖然不斷與危險為伍,日子卻過得無比豐富,「就像是站在沒有劇本的舞台上,發展出一齣齣充滿驚奇的全新事件。沒趕上一班巴士,就會經歷完全不同的人生。」
他一直著迷於北海道的大自然,並偶然在舊書店的一本攝影集深受一張照片的吸引,那是由《國家地理》雜誌攝影師拍下,位於阿拉斯加的愛斯基摩村落的空拍照。如果是我,大概只會將夢想的種子埋在心裡,但膽大無畏的星野道夫竟寫了一封給村長的信,提出想到當地拜訪並生活的請求,而這有點莽撞的舉動竟然真的在半年後得到回應,於是他飛到阿拉斯加極圈度過三個月多采多姿的生活。那年他才十九歲,就已經有隻身與世界角力的氣度和膽識。
成年後的星野道夫如願定居在阿拉斯加,成為一個備受景仰的自然生態攝影師,追蹤馴鹿、棕熊和鯨魚的身影,記錄冰川、雪原和極光的姿態,在北美荒野取得了一席之地。而在安身立命後,大概是為了回報社會,星野道夫每年都會帶來自日本的孩子到冰河上露營看極光,他相信那幅風景即使回到日本後會被現實生活沖刷得一乾二淨,仍舊會有一部分留存在幼小的心靈,「等五年後、十年後,他內心會浮上一股想了解什麼的慾望。因為一種體驗是需要花上少許時間,才能在人的心中熟成、形塑。」
最後他在文末寫道:「兒時看到的風景會長留在心中,有一天他長大成人,站在人生岔路之際,曾經見過的風景肯定比他人的話語,更能給予他勇氣和鼓勵。」綜觀星野道夫短暫燦爛的一生,這段話從他文字傳遞而來的分量,是那麼扎實且無可撼動。《旅行之木》出版的隔年,星野道夫在堪察加半島拍攝棕熊時遭棕熊攻擊而死,享年四十三歲,和差不多同時期大無畏的日本冒險家植村直己一樣,人生結束在相同的年紀。
我闔上書本,暗掩內心的激動。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小時候在那道堤防上看見的大海與夕照,無形之中成為了一種支柱,同時也像是一把鑰匙,但是我直到多年後在東海岸才找到那扇門,開啟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不曉得那些在郵輪上奔跑的孩子們,看見大海的同時在心裡種下了什麼呢?探索世界、和自然產生連結,也許早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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