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寫了〈番茄炒蛋的簡質意境〉,除了講簡用之要,也講中西技藝互參互用之可能方法。今再多談幾句。
東方人無意學維多利亞式房屋,亦學不像。西方人無意學明清式房屋,亦學不像。倘在更細緻層面,像西方人學書法,很難習臻中國人的那種靈動精妙。於是,何不化繁就簡?就像日本人習中國拳法,極妍巧極繁瑣之動作很不易普遍習得盡像,然改成合氣道簡化版,心法步法等原則不變,亦能極有效果。
民初的營造學社,即使建西式樓宇,亦加上中式簡易框、頂、架勢,照樣不錯。如北京的協和醫院等。武漢大學的校舍,是西洋結構之上覆以中式圖案頂飾極成功的例子,自遠處望去,巍峨卻又不失文雅氣勢。
廈門的集美,有一大批愛國華僑陳嘉庚(一八七四—一九六一)出資糾工蓋成的學校樓房,這批校舍固也是西洋結構加上中式肩頂眉宇,然它們甚有「邊做邊調」的素人情致,許多皆流露深富生命動線的筆觸,人在遊觀時會不自禁的被某些轉折處吸引,而多停在那兒琢磨一陣,甚而生「陳嘉庚何許人也」之讚,這是很美趣的經驗。
竊想有一種情形,陳嘉庚的器識塑形了他想蓋出房子的格調。怎麼說呢?陳氏顯然不是建築師,卻見過西洋的真房真樓,亦在其中過過佳美日子,又一意深愛自己中國的屋舍格律,真要下手建築他心中覺得合於長久時宜的房子時,終會流溢出他胸中沉吟良久的好模樣。可見器識與胸懷,才真正是建築最緊要的東西。孫中山在翠亨村的故居,也同樣透露這股味況,雖然他只是後來返鄉稍稍增建了一小部分,同時設計添建燒柴火的洗澡熱水器而已。
孫中山周遊極廣,十九世紀各國的佳相常在心中縈繞低徊,不只是蓋房子、吃飯等閱歷而已;若說設計中西人皆宜穿的衣服、皆適合展閱的書籍裝幀、甚至皆適合安坐的椅子,搞不好他皆能有過人的見解。只不過他的主業是革命,是救國。
器識,或說眼光,真是很重要的能耐。
當然,器識並不全然在於出國,更在於對身邊諸事之隨時寄情因地觀照,與自己援引之取捨。
中國廚子習米其林星級餐廳那種將菜色與盤藝施展得登峰造極之歐式料理,已有不少人嶄露頭角。然而若不考慮絕藝,只簡簡以西人本質烹法將食材化為天成菜餚,西人一吃,感動莫名,並且中人一吃亦感動莫名,要烹得這種境界,非卓越器識不辦也。
李小龍雖早年習詠春,然六七十年代他的打法,常有斜過身子突的一腳踢出去之招式,這種斜踢法已然融入了些許泰拳或空手道,也加了不少西洋式的力學概念。
老實說,技擊要講求實效。中國的拳法再好,不可在實效上輸人。花拳繡腿一詞,便是最受人詬病者。導演李安某次聊天說,電影裡武術指導這一門技藝,有不少階段;大陸若以少林寺一派來設計對打,佳固佳矣,然仍以香港八九十年代的套招美感(如袁和平等)為最世故老練,但那也只到廿世紀末、廿一世紀初為止,當好萊塢用了深心去揣摩與找了東方高手來一同設計動作時,香港武術指導的高妙歲月便至此告一段落矣。此等例子,且看《神鬼認證》等片可知也。
西洋人可不可以練好中國武術?這當然是有趣問題。老實說,太多的經由西人自己體悟、咀嚼而後出來的架式,往往深有可觀。近年源自西方的「跑酷」(Parkour),活脫就像是香港袁家班裡成員沒事試試身手而發想出來的玩耍動作。然而那些人,竟是老外!
(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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