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5日 星期日

【文學相對論】果子離 vs. 朱和之(五之三)網路與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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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果子離 vs. 朱和之(五之三)網路與馬路
【文學紀念冊】亮軒/奇人奇情與奇緣
【慢慢讀,詩】岩上/高山茶
【山的事】陳姵穎/夏之音
【客家新釋】葉國居/鴨嫲嘴罔吮

  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果子離 vs. 朱和之(五之三)網路與馬路
果子離、朱和之/聯合報

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果子離:

現在舉目所見,不分男女老幼,人手一機,用手機傳line,抓寶可夢。我要強調的是「老」這個階層,這表示近乎全民上網的時代來臨,而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我開始上網是在一九九六或到九七年,那還是使用撥接的克難方式,但網路力量方興未艾,前景看好,可惜上網人口有限,而且大部分是年輕人,比我年長的文化人,大概只有向陽、吳念真、蘇紹連等少數幾位。

那時在家工作久了,悶著,想上網看看另一個世界,也想探察未來趨勢。這一觀望,人生為之改變。

當初馳騁於網路是有目的的。我看中網路的顛覆性,覺得可以反轉一些事情,把被壟斷的資源要回來,包括政治、社會、文化等各方面。我能做的只有文學與閱讀這一塊。

從個人來說,那幾年為謀生計,我的書寫偏向歷史,與文學漸行漸遠,因此想藉由網路塗鴉與分享,回返文學現場。我寫,我讀,我哈啦,與網友互動,發現網路臥虎藏龍,能讀善寫的同道還真不少。這些高手隱藏在民間,不投稿,不參加文學獎,不求聞達於諸侯,套現在流行的話:「不能只有我看到」,我覺得應有管道讓這些作者與作品有更多曝光機會,擴大接觸面。

於是,除了經營自己的網站,也編了《南方人文報》。

《南方人文報》是《南方電子報》的姊姊報。《南方電子報》停刊多年了,網齡不夠的網友可能連聽都沒聽過,它是台灣第一份電子報,蓽路藍縷,帶有革命使命感。而電子報是真正的電子報,不是任何傳媒的代名詞。當時沒有寬頻,上網靠撥接,五分鐘一點七元,也沒有Yahoo、Google等網路郵局,收信靠Outlook Express,電子報像信件一樣送到個人信箱,利用離線閱讀。

那一陣子時時巡訪部落格,搜尋好文,聯繫作者,並於轉載時一一加上按語,介紹其人其文。我希望透過五萬多訂戶的《南方人文報》,讓好作者被閱讀,受注目,不必受副刊雜誌所宰控。

緣此媒介,我也認識好多作者。這份電子報幾年後停刊,當初創作能量充沛,在網路勤寫不輟的朋友,如今有的消失不知芳蹤,有的已躍為知名作家。

原本接觸不到的人,幸賴網路,連結起來,尤其這幾年臉書崛起,臉臉相連到天邊,不斷創造奇蹟。我的臉友群各行各業都有,也依政治立場、公共事物意見,以及對文學、閱讀、歷史等興趣而形成一個個同溫層,其中文化圈可能是我最大的同溫層。

以前說林海音家的客廳是台灣的半個文壇,臉書則是現代台灣的半個文壇。臉書上很多人會說:我臉書的同溫層都在談點點點。但有網路以來就有同溫層,同溫層無所不在,從網路到馬路,只要有人,就有同溫層。同溫層不是不好,它是力量的集結,是小眾的集束,沒有同溫層,生命將萬古如長夜,問題在於同溫層有盲點,讓人以井觀天,誤判形勢。

物以類聚,我們很容易把聚集的部分,延伸,擴展,從點變成面,忽略了膨脹起來的其實是虛胖,以為馬路和網路一樣寬,條條網路通羅馬。

回頭看,早期不論電子報、個人新聞台或部落格與其他網路媒介,發展有限,看得到未來的方向但路途曲折迢遙,關鍵在於早期網路人口太少,分到人文領域的更少,然而點閱率、訂戶數等帳面數字會讓人誤以為可以產生多大影響力。我十幾年前發刊的個人電子報,訂戶最多時近十萬份,感覺很多,比一般雜誌訂戶還多,也比現在臉書的朋友、粉絲數量龐大,但顯然分母還太小,扣掉觸擊率、閱讀率、文字渲染力,剩下能產生的效應太小了,而這曖昧微妙也存在於現在的臉書。

扮演自己的通靈者

●朱和之:

我訂閱過《南方》,並且把每一期內容都儲存起來。其中有些精采的文章,受限於篇幅或題材而不易在主流媒體發表,都能透過《南方》傳播出去。原來羅老師是《南方人文報》的主編,著實讓我輩讀者受惠不少。

我個人擅自以iPhone普及化為分水嶺(較準確的時間點是3G手機網路普及的二○一○年前後),把此前的網路時代稱之為「古典網路」,以與後來的行動上網時代區別。

古典時期,人們上網得在有電腦設備和網路線的定點為之。我剛上大學時網路方興未艾,多數人家裡都還沒有申裝,所以得在系辦搶用公共電腦,或者特地跑去資訊大樓乃至於網咖和眾人排排坐著上網。即便後來網路普及,上網仍是得在辦公室或自家電腦桌前正襟危坐以對之事。每次連線前得先開啟數據機,聆聽滴滴嘟嘟的撥號音,也頗有幾分儀式性。

這個過程好似人們必須到寺院廟宇之類的神聖空間,借助神明或靈媒之力,才能暫時絕俗於塵世,登入縹緲幽冥的異界,與不可捉摸的遠方意識靈犀相通。

早先人們在網路上做的事情也比較古典。許多服務大抵還是模擬現實世界環境,譬如電子郵件,就彷彿電腦裡真有一個信箱,一封封信透過網路線投遞進來,等候拆看。而MSN通訊軟體兼有電話的即時性和書寫的慎重感,仍易於經營稍有深度的溝通。多少夜裡,我們守在孤燈下擊鍵如飛,與螢幕另一頭的友人侃侃而談,竟也不遜於觥籌交錯的親密與深刻。

我上網一個主要目的,是到BBS「貓空行館」的古典音樂版,和同好們留言討論。現實中隱散江湖的各路高人,在此形成水準不俗的小眾社群,彼此交換情報和知識。就像羅老師說的,網路達成了串連革命,把原本被少數人把持的知識與傳播特權對所有人釋放。

行動上網時代則全然是不同的風情。無論身處何地,隔空一抓就是網路。人們自己扮演通靈者,掌上小小一方手機即為出入異界的任意門,只消在觸控螢幕上如同作法般點畫兩下,便能隨時保持上線。人們上網不只觀看,也將自己的生活內容上傳展演。從此,「網路」不再只是須從特定入口進出、獨立於現實世界之外的虛擬國度,而成為人類集體精神連綿不分的意志海洋,與你我呼吸與共、永生不滅。

更有甚者,網路回過頭來完成了對馬路的覆蓋,將虛擬投射在現實之上。寶可夢就是其中最驚人的現代奇觀,它以真實世界為遊戲舞台,把原本沉鬱無聊的日常地景變成處處隱藏著山精水怪的現代叢林,也將原本疏離的人際關係轉化成結伴闖蕩的冒險情誼。人手一機指點妖物,喚醒了穴居時代共同狩獵的動物本能和返祖記憶。而北投公園抓寶狂潮,更展示了虛擬軟體瞬間集結現實人群、指揮人流方向的巨大力量。

波赫士曾寓言性地描述過一幅一比一的帝國地圖,地圖和帝國本身一樣大,所有內容精細準確。然而這樣的地圖卻完全沒用,反而變成對現實巨大的妨礙,只好任其破敗荒廢。他藉此諷諭地圖這玩意兒妄想描述世界、定義真實的傲慢與徒勞。

然而行動上網時代,一比一的地圖已然指日可待,不僅訊息準確,而且隨時更新。使用者自己就是製圖參與者,可以標注個人化資訊,尚且熱心地加以點評,無論對象是牛肉麵店、動物醫院、社區公園、警察局還是公共廁所,都能給予一到五顆星的評價和論述。人們一方面享受了評論權力的下放,擺脫專家權威的宰制,同時卻也為Google地圖提供了免費勞務,增添其商品價值。

行動網路時代降臨還不到十年,古典風範卻已幾近灰飛煙滅。儘管Line和Messager的功能比MSN強大許多,但我始終提不起勁來使用。因為我知道螢幕兩頭已不再是彼此促膝而談的私密空間。

不要和蜘蛛交往

●果子離:

看到和之使用「古典網路」一詞,以及斷代方式,我想我應該是古人無誤。我始終沒用智慧型手機,手機一個月通話費也僅兩位數字,看到滿街男女老幼人手一機,看影片、哈啦、抓寶,我幾度考慮讓手機上網,但找不到誘因與理由。以我對網路的依存,很多人不相信我的手機沒有智慧,但我對LINE興趣缺缺,目前仍無賴友,且不常出門,若難得出門正好脫離網路讓眼睛休息,讓注意力從網路轉向馬路,一思及此,我又對手機連線一事打退堂鼓。

可以說在數位時代中,曾經跑得很前面的我,此時已跟不上流行。但流行是什麼?也不過幾年前,部落格當紅,或個人發表文字,或行銷或宣傳,不知多少人傳授部落格經營法門。如今多數部落格荒涼長草,誰還寫?誰還讀?

又如你提到BBS「貓空行館」,讓我憶起BBS這個網路小說發源地與詩的集散地。幾年前在獨立書店看到「BBS詩板詩作聯展」,來自五十多位詩人的詩作,印在名片上,令人懷想當年一大票年輕詩人在BBS發表詩作的風華。雖然在BBS發表詩,不被主流媒體副刊或出版社的年度詩選所注目,也不像許多網路小說,獲出書且暢銷,但詩人們在板子裡寫得豪氣干雲,睥睨群倫。而今安在?貓空行館 、田寮別業、山抹微雲、椰林風情、蛋捲廣場,俱往矣,如今BBS簡直等同於PTT(批踢踢),就像養樂多等於發酵乳飲品一樣。

從前部落格時期何曾想得到會有臉書這種龐然大物,一統江湖,現在我也好奇,臉書的繁華盛景會被什麼取代?我想預知網路趨勢,但多年來網路觀察家的論述,錯誤居多,我不再信任,而網友個人心得,又問題多多,最大盲點就是以井觀天──一次路上遇某部落客,神態不安,問明原因,原來她一周前首度貼了個人照片在部落格上,走在路上,怕被認出來,被指指點點。「結果有人認出你嗎?」「沒有」。回家後上網我看了她那篇,點閱率不過兩百人,對她來說可能會把兩百人膨脹成兩萬人吧。又有一位部落客,某日忽有所悟,貼文分享觀察所得:知名部落客的名字,居然社會上很多人都不知道;知名部落客也要上班……對他來說這個發現大概比知道名模也要大便尿尿更吃驚吧。

我記得這個笑話:蝴蝶媽媽告誡女兒,不要和蜘蛛先生交往,整天掛在網上的,不是好對象。水能載舟,也能覆舟,網路進入我們生命,內化之後再也回不去了。但網路如露亦如電,如夢幻泡影,如蜘蛛般整天掛網也不太對。

有了神明般的全知全能

●朱和之:

原來我們都是稀有的非行動上網活化石,只是小弟負隅頑抗多年後,終於在月前失守申辦,栽進羅網。但一裝上LINE就隨即關閉被搜尋和訊息通知功能,往往等別人說「我有傳LINE給你」才打開看一下,依舊冥頑不靈。

行動上網大大改變了人們對馬路的體驗。譬如今年夏天有鳳頭蒼鷹在大安森林公園築巢,不久後Youtube上便出現二十四小時巢位轉播,讓人觀看育雛實況。我工作時經常把轉播開著當背景,偶爾瞄一下巢中動靜,一會兒鷹爸送餐撞倒寶寶,一會兒兩雛爭食互相打鬧,竟頗有「世界何其美好」的療癒感。

更有趣的是實地到公園的巢位下方觀察,並且同步對照手機上的實況轉播。現場固然有獨特的參與樂趣,但蒼鷹雄踞高枝,只能抬頭仰瞻其遙遠的身影。這時透過手機,便能將巢底一覽無遺。人在原本卑下的視野之外,擁有了某種全知觀點,提升到與蒼鷹相同的高度。

以前去棒球場看比賽,熱鬧之餘卻無法看清投打對決的細節,現在同樣能夠兼得了。世足賽場上,球迷拿著手機看多角度慢速重播,或者爭議場面的VAR回放,亦可第一時間掌握詳情。

我也十分著迷於各種線上地圖,譬如中研院人社中心建置的「台灣百年歷史地圖」網站,把許多歷史地圖電子化後套疊在當代地圖上,可以自由選擇不同時代的圖層,調整透明度與今對照。我常一看就是幾個小時,發現某條歪七扭八的馬路原來曾是一條水圳或一段鐵道。某些今日不明所以的地名,確實保存著古時的景觀風貌。滄海桑田不過是圖層切換,時間空間任你自由來去,觀想遷化,細數都市紋理的堆積過程。

Google Earth也很危險,一掉進去同樣沒完沒了。衛星空照氣魄十足,還可自由旋轉和調整觀看角度,搭配3D地形乃至於立體建築物,簡直是地理控和模型控的萬惡淵藪。如果在行動裝置上使用,視點自然能夠立刻從所處的地面起飛,自由鳥瞰,並預見下一步的風景。

自從人類第一次意識到「自我」的那一刻起,幾萬年來,人們站在土地上,目光低平視野受限,不免感嘆自己在天地間的渺小、卑微與無知,茫然無措時只能仰頭問天,或者低下頭來安身度日;行動上網則彷彿帶給我們神明般的全知全能,不只可以飛天遁地,也解答心中隨時泛起的所有疑惑──無論是生命起源的大哉問,還是下一餐要吃什麼的生活瑣事。

這有時會讓我們產生某種錯覺,似乎可以活得理直氣壯一點、對這個世界多頤指氣使一點,忘記我們並沒有真的離開地球表面。我不知道現代人思考生活本質和生命意義的時間變得更多還是更少?但我查了一下,「生命的意義」在Google上有一千萬筆結果,有興趣的話,夠你慢慢瞧的。


【文學紀念冊】亮軒/奇人奇情與奇緣
亮軒/聯合報

那個夏天,拓蕪早就「左殘」了,他是個好動的人,偏偏讓他中風,行動自然不便,說是意志力也好,說是依然愛動愛熱鬧也好,他還是有機會就出門。那個時候我也沒老,家裡經常高朋滿座,總想著別忘了他。只怕你不請,否則他一定賞光。他的大駕光臨可不容易,常常就是單身一個人,搭計程車等等都還可以,只是舍下是一棟老公寓,沒有電梯,又是頂層,記得有一回夏元瑜先生經過,我請他上來喝杯茶,他望了望,只嘆了口氣說:「上不去了!」因而只在樓下說了幾句話就道別。我們天天上上下下如履平地,對別人不一樣。但是拓蕪一點問題都沒有,他慢慢的,一步步的上來,把非有不可的那根拐棍掛在襯衫釦子上,幌幌當當的,一步一停,從來沒有絆著還是跌倒。

記得那一趟他是為我送紙來。剛剛回了家鄉安徽,他原籍是涇縣,但是在宣城當過小工人,知道我平日好弄點筆墨,就帶了些全開的宣紙來,真難為他是怎麼上的樓的?問題的重點不在紙而已,而是他真的難得隻身回鄉,他非常重情感,當年在軍中的哥兒們還多著哪,依他的習氣,不可能不給每個人帶點什麼,真不知是怎麼回來的。

回鄉出發前,他先去菜場買便宜衣裳,五十八十買了一大箱,塞得滿滿的回去。他的家鄉算不得什麼大城,不是北京上海那樣下了飛機就可以搭車直達。中間還要轉幾趟火車巴士,真難為他怎麼帶著那麼多的行李一路到達?原先怎麼跟親人友人聯絡上我不得而知,反正到了之後自己找了家不太貴的旅館住了下來,讓派出所幫他找到了一些親友,不用說都認不得了。他是訂了婚才出來的,據說那位跟他訂過婚的女子老得像是可以當他媽媽了,日子過得苦,人是容易老啊。自然也說不上什麼話了。

現在要送禮了,他那一大箱子的衣服要怎麼分配?拓蕪有絕招,他以親疏為標準,門外聚了一大群人,似乎個個都有點兒勾連,於是乎,親一點兒的先進來挑,一人可挑一件還是兩件我忘了,總而言之,一會兒就挑得精光,親友登時散去,只餘他老兄一人跟空箱子在那一間旅館裡,從此再也沒人理會他,天天上街自己找吃找喝的。大概給我的宣紙也是那兩天裡買的,人到運氣差的時候也是躲不掉的,他居然病了,一個人孤孤單單在小旅館裡發高燒,後來是派出所的公安幫他打點上了車,當時還沒有直航,輾輾轉轉的終於到了香港,這是自由世界,拓蕪大哭一場然後回台,這就是拓蕪還鄉記。說感想有許多話可講,他自己把家鄉想得太好,心裡從沒有不夠朋友的人,計畫也不怎麼周詳,什麼人會碰到什麼事,倒也貼切。拓蕪的書出版了不少,我沒有本本都讀過,不知這一段在不在他的書裡?

這麼一個家鄉,他還回去了三次,回回的遭遇都大同小異,後來他也不太提了。

剛剛發行彩券的時候,他以殘疾之身申請到了可以賣彩券的資格,就在市場上賣起彩券,這事原來也沒什麼,但是讓新聞記者發現了就成社會版的新聞。第二天,新聞局派了丘秀芷帶了一筆錢要給他,還有記者隨行。拓蕪跟秀芷應是熟人,但是此刻他六親不認,躲得遠遠的,氣得要命,說幹嘛他要接受新聞局的錢?在屋子裡繞來繞去,一直隔著桌子,就是不讓秀芷帶的錢碰到他。這樣有骨氣的人,台灣能找到幾個?拓蕪是我們中國人的光榮。

我原先也不認識他,他以「沈甸」為名的現代詩我也沒讀過。但是他在哪一天中風我倒記得清楚。那個大白天我們幾位朋友聚在故友盧克彰在興隆路半山腰家裡,就有人說剛剛拓蕪中風了,等一會兒要去看他。我因為完全不熟,就沒去。而那天還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中華路上的大理寺失火,很大很體面的一座廟,占地也廣,燒得只餘一片瓦礫。另一件大事,就是先總統蔣公當晚快半夜時分走了。那天可真不是個好日子。

得以與拓蕪結緣,還是在讀到了他的第一本《代馬輸卒手記》之後。「代馬輸卒」這四字只看書名搞不懂,讀了才知道,就是代替馬兒來運輸的小兵。這還是正式的名稱,我當時有個想法,國民黨裡哪個混蛋居然把人給了個牲口的名稱?心裡非常不是滋味兒,我頭一次覺得這樣的黨會亡國不是偶然。出身在一個文化人家庭的我,是從來也沒想到天下居然有人是活得那麼不成人樣兒,要吃許多荒唐至極的苦頭,他們的生命,簡直一點希望都沒有,但是人家一樣也有喜怒哀樂,一樣會調皮搗亂,一樣赤膽忠心,一樣掙扎的活著還想要上進。我連夜疾書寫了篇讀後,就這樣,跟拓蕪結了緣。後來他又出了《代馬輸卒續記》,又有了再記,我照樣覺得新鮮,一再的為他的書作序。某年重陽,我寫了三位心目中了不起的文壇長輩,分別是梁實秋、何凡跟拓蕪兄。

前幾天他忽然過世,從報導中得知,他自以為寫下來的多少本代馬輸卒系列,只不過是他想寫的十分之一。其實代馬輸卒何只他一人,但是他感受敏銳,感想深刻,記憶力又強,文筆真摯而無虛言。代馬輸卒的故事,從此成為絕響。但是我們依然要感謝張拓蕪,因為他,我們方知在近代中國的戰史中有這麼看來小小的,卻是不可忘記的一塊。

拓蕪一下子走了,誰都不適應,但是從他四十來歲第一次中風,到了過世之前,居然又有了前後兩次中風,都沒能打倒他,又活了四十多年,從來沒有看過他垂頭喪氣,也是異數。人生的幸與不幸,很難料得準確,楚戈身負罕見的才華,居然一人獨居,又不是個會料理生活的人,居然遇到陶幼春這樣的紅粉知己,在最後的幾年不僅得到了照料,連布展、編書、出版等等也都要靠幼春一手包辦,讓只能躺在床上的楚戈能夠繼續留下些可貴的文化資產,包括他寫的《龍史》在內。拓蕪也一樣,他獨居的時候,情況真的不行,有一回一個人倒在地上,完全無法動彈,後來是手伸到了桌面,翻倒了一鍋紅燒牛肉,算是有了一點潤滑劑,他才能夠奮力划行到電話機前求救。他講來尋常,我們聽了心酸不已。

好在最後這幾年也有了紅粉知己,安頓好了自己的家庭,然後就全力的來照應拓蕪。像幼春,像這位小姐,她們都是天使,天使不一定要肩膀上長著翅膀穿著白袍頭上有個光環才是,人間有不幸,人間也會有天使,無親無故,卻比親人還要親的無微不至,有了這樣的天使,多少朋友都鬆了一口氣,那樣的承擔,大家的感激,也不是一兩句方便的言語表達得出來的。封德屏說,那天是他陽曆生日,其實拓蕪那一代多半過農曆生日的,但是德屏想想還是去給他過過吧,反正讓他高興就好。幾個朋友歡歡喜喜的給過了個生日,蛋糕也切了吃了,開心的照了相,朋友告辭,拓蕪送客,沒想到拓蕪在門口突然大哭。要講事涉神祕的話也是很容易的,有莫名其妙的預感就是了。我卻不作如此想,拓蕪一生所得的很少,但是他卻覺得得到的太多。記得我在為他寫的一篇序言前面加了一行字:「亡人無以為寶,仁親以為寶。」大學章句裡的言語,是指流亡在外的人,最為寶貴的就是他人給他的溫情。拓蕪一生是以仁親為寶的人,他有他的富足,財貨億萬的人,未必比得上他。何其有幸,我們曾經擁有這樣的一位朋友,我們也富足。


【慢慢讀,詩】岩上/高山茶
岩上/聯合報
茶樹爬上高海拔

落落欲往不為飄逸

日往煙蘿紓雨雲煙,曠達

天地


葉葉仰望日月星靈

超心冶煉

絕愛凡塵

修得一片內勁風骨


打通春冬任督二脈揉得

一粒丹

煮沏一壺茶

釋放了日月精華

葉片掌紋

流通了齒舌成了仙人的狂想


【山的事】陳姵穎/夏之音
陳姵穎/聯合報
密集下雷雨的日子過去後,前往鄰近的山郊散步。

陽光來不及把苔蘚吸飽的水分曬乾,殘留濕氣的石塊顯得分外滑腳,專注平衡的同時,山壁裡忽然傳來「咕嘟、咕嘟」的聲音。

我很快就反應過來,這處山郊有數座瀑布,據說水質頗佳,平日總見不少人帶著壺桶接山泉,沿途都找得著水管;大抵是近日雨水充沛或有水管破裂之故,這才傳出鮮明的水聲。

整座山的溪道和地底,不知有幾噸的水正潺潺流過,宣告著梅雨時節的行經。我忽然想起星野道夫曾側耳貼近白樺樹的樹幹,聽見了樹根從大地吸取水分的聲音,是阿拉斯加的春之聲;這日我所聽見的,是潮濕海島的夏之音。


【客家新釋】葉國居/鴨嫲嘴罔吮
葉國居/聯合報
我父母這一輩的莊稼人,沒讀什麼書,也沒上過語言補習班,卻天賦異秉精通多種語言。對雞說雞話,對鴨說鴨話,對牛說牛話。間有的時候,觸及昆蟲植物,甚至無形。

這些話術,馴服味重。在黑夜和白天交接的臨暗頭,餵豬吃飯,牽牛轉屋,趕鴨回舍,叫雞歸籠,在客家莊是限時性的工作。天色暗得很快,一旦錯過了關鍵時刻,如墨的黑夜隨即降臨。在沒有路燈的年代,成群的雞鴨就會在暗中原地打旋繞圈,迷迷怔怔回不了家。

我一直認為,中國「對牛彈琴」「鴨子聽雷」「呆若木雞」以及「豕突狼奔」這些成語,證明彼等動物悟性不強,不聽使喚。但客家莊的長輩,像是與生俱來的溝通好手。盛滿豬食的木桶「咚」一聲落地,熟睡的豬隻瞬間蠢動,母親「卒卒卒卒」的發聲,像是叫豬隻起床吃飯囉!許多年後,我發現客家莊黃昏時幽幽的豬舍,是一齣唯美配樂的動漫劇。豬群的騷動,母親的身影,漸落的日頭,整座豬舍的氣息,「咚」一聲,緩緩流動著我中年的鄉愁。

母親左手捧著大缽頭,右手攪拌剩飯和飼料,她拉長喉嚨「珠——珠珠珠珠珠珠」,聲音由大而小,漸行漸遠直翳天聽,來回數次後,在竹林、小溪邊四處遊蕩的雞群聽到了,「咕咕咕咕」的應著,飛奔到她的眼前,雞舍一時歡聲雷動。此刻父親也在餘暉中趕牛回家,在瘦小的牛車路上,「後使、後使、後使……」的喚著,聲音的節奏,決定牛隻步伐的快慢。後使,我發現這個辭彙,彷若也是父親趕牛回家的寫照。他不是拉牛回家的,而是站在老牛後方出聲使喚。以牛繩輕拍牛腹,後使,天黑了,快快回家吧。老牛經由父親溝通,牠似乎也懂得中文。

最難溝通的是茄苳溪畔的鴨群,上岸後左搖右晃呷呷喧鬧,母親用手勢輔以「齁、齁、齁」的出聲,讓牠們平安返家不致落單迷途。鴨子聽到了聲音,卻辨別不出聲音的方向,晃頭晃腦,沿路仍不停左右覓食,雜草、泥堆、碎石全不放過,以喙銜銜嚼嚼。我時常懷疑,群鴨是否在胡亂的覓食中,找到了可吃的食物,滿足自己的腹慾。

如今這些客家莊黃昏的場景,早已依稀。馴服話術,一無用處。日子瞎過著,料誰也不會再提起那些陳年舊事。幾年前一個風呼呼的夏夜,我回客家莊住了一宿。那日黃昏,茄苳溪岸鑽出大批馬陸,成群結隊爬上三合院的曬穀場,眈眈向前急欲侵門入戶。豈料那夜客家莊發生了一場地震,當下我魂飛膽落,疾奔門外,就在此時,聽到母親在房間內發出怪聲。我初以為她是驚惶過度不知所措,沒想到她安然坐在眠床刀上,「後使、後使、後使」的發聲。我說母親地震了,快去禾埕吧。母親不走,揚言地牛就要走了。我一個念頭就拉回四十年前的牛車路上,父親「後使、後使、後使」的馴牛,讓牛隻回去應該回去的地方。

「妳這步數哪有效囉!」我調侃母親,你這個方法哪有效呀!我仍心有餘悸。

「鴨□嘴罔吮啦!」母親以客語應我,她是學鴨子以喙沿路胡亂嚼食吸吮,說不定真的找到可吃的東西。

鴨□嘴罔吮,客家語,比喻母鴨覓食姑且一試的心態。罔,是不顧青紅皂白,在客家莊更是一種天羅地網,只要有可能的方法,都不會輕易錯過。母親堅信馴牛話術的厲害,接下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地牛言聽計從,地震也真的停了,鐵證如山讓人無力反駁。那隻抽象的地牛,在客家莊具象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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