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中部,舉頭便見岡巒起伏,感覺離山並不遠,而生活徒然反覆,山只是背景。直到兒子K至霧社服替代役,上山的路才真的存在!
秋涼時上山
國道三跑一小段換接六號,三十多公里路於平原中馳騁,山陵環繞或阻前方,車急速於隧道中穿進穿出,電台頻道一次次中斷復接連。公路往東接上台十四線,山路彎繞,很想記下平地自哪裡開始升高、山岩何時挺立成偉岸!
民宿、活鱒魚、製茶園……營生看板陸續出現,路持續爬升,引擎聲更愈吃重。左彎右轉,離心力與意志較勁,容易暈車的我不停調整應對節奏。再往上,山勢更愈陡峭,近一百八十度的連續彎轉持續十來分鐘,小心落石標誌一再顯現。引擎轟轟響,雨濕地面或落葉上,驀地化身白霧,於前路、樹間裊裊騰飛。鬼月傳言及日前路上才發生的奪命車禍……魑魅、藍光,葉尖瑩亮的水滴,深山裡充盈著豐富想像。
峻嶺環伺幽谷,雲在身旁。唉,不知K為何選擇到這偏鄉?
K服役的學校位在霧社,想起多年前的春天曾受著櫻花吸引停車附近,那張照片而今看來感覺特別神奇。
國小已逾百年,外牆並不明顯,沿著坡路往下走,教室與操場合成主要校區。矮牆外,狗尾草青葉抽出,圓柱花序斜長,彎垂成青綠、褐黃色笑臉,或與咸豐草混生,將秋季與夏天合在一起。不遠處翠湖與綠林環繞,淺灘淤積,山中故事於濛濛幽谷間流傳。
K的宿舍在學校旁邊,一幢矮屋向著坡地,破舊門窗任由風吹雨淋。螳螂、蜘蛛隨意出沒,青蛙與蟾蜍教人撲朔迷離。真想知道K在山上還將遇見什麼?
帶棵捕蠅草到山上
「K,今天還好嗎?」
返回平地,觸角仍然對向遠山,時時滑開賴群組,期待K傳來訊息!
說不上擔心,只是不知K在山上都做些什麼?六十幾個學童的小學如何上下課,K在其中扮演什麼樣角色?
K傳來蝴蝶汲花蜜照片。黃雛菊上棲停一隻棕色斑蝶,背後青葉朦朧,我將它設為手機桌面,一次滑開,山蝶便出現眼前。
過兩天K寄來一張鍬形蟲,身軀黑亮健壯,山上爬蟲不需豢養,整個戶外盡是箱籠。
正午陽光熱嗎?入夜的風涼否?
K以圖片代替文字,供我想像他的忙碌與清閒。星期天送他回山上,九月天,薄霧緩起,蟋蟀聲漸弱,咸豐草白花遍地茂長。
K不願我們如此奔波,好幾次說要自己搭公車,老公H堅持載他回去,便這麼一周周拖延著。我將家裡種不好的捕蠅草移到K宿舍前,從此更有上山的理由。
捕蠅草又名維納斯睫毛,葉片半張似我安裝在K身旁的感應器,藉以接通山上情形。這平地來的不速之客或將引來蟲蟻好奇:「你不是雜草,你在這裡做什麼?」
捕蠅草無辜應道:「我也來自大自然啊,只是被人裝在盆裡!」說著一顆露水掉進睫毛裡,淚珠晶瑩滾動,與天上星光相對應。
啊!霧露靈犀,什麼都能療癒!
K宿舍外有棵櫻花樹,葉零落呈棕黃色。一只空酒瓶置放階梯,它曾醉過又清醒!
鄰近返校的中學生走下斜坡。霧漸濃,耳邊似聞蟲語,周圍寧靜熱鬧著。
張滿弓,拉出天上虹
載K回去的路上多半沉默,純粹只是陪伴與珍惜。我自後座瞧望K的側影,偶爾聽他分享學校點滴……
開學第一天,學童見著他便故意大聲嚷喊:「我們以後可以叫你帥哥嗎?」
呵呵,K咧嘴笑著,這般大的孩子他之前帶營隊時經常遇到,山上孩子或許更率真,學校課程比營隊要長,教室外連接一個個家庭。
清晨K拿著旗子到路口指揮交通,引領學童通過馬路,孩子有的搭乘公車、有的三五讓小貨車載來。教室向著操場,陽光照出,山上的一天便又開始。
K的工作機動,準備活動整理善後、檢查水塔、吊掛窗簾,或至廚房幫忙切菜切水果,還曾騎車至廬山載未搭上公車的學童。
「為何沒坐上公車?」
「大哥哥,不要告訴老師我去吃麵才沒坐上公車好不好!」嘴角還留醬油膏的孩子緊張拜託。
K嘆了口氣忍著笑意!
陽光和雨水共舞,孩子的笑鬧聲自教室或球場傳來。
K壯碩體內裝著稚氣靈魂,接送學童坐公車,童年胡亂奔跑的記憶仍在眼前──小心──K攔住的是山上孩子,也是自己的從前。
K送餐進教室,小朋友故意反覆向他問好,打斷上課;四五六年級生帶到操場做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動作隨興,讓人看了眼花撩亂;縣級籃球賽,山上孩子好不容易搶到球卻往對方的籃框投──
「這在搞什麼?」陽光熾烈,帶隊老師跳腳,K拿著相機,跟著曬傷了一層皮。
孩子將書攤在桌上,昨天未完的功課繼續地寫著。莫那魯道紀念碑立於不遠處斜坡,原住民血液於另個新生體內繼續流動。青蛙蹦跳溝邊,青竹絲現身草叢,夜裡有的孩子住於叔叔或阿姨家的鐵皮屋、有的吃著祖母辛苦掙來的食物,爸爸去了哪裡,媽媽為何哭泣,那隨著母親逃到山下的女孩何時會回來?
一堆問號如雜草不斷生出,風會療傷,陽光能夠止痛,跑起來,哭過的疼痛不一會便被拋在腦後,噗哧又和同伴嬉鬧一塊。
手舉高,兩腳使勁,草地上翻滾的身影不帶任何憂鬱,K的鏡頭對著那純粹笑容,換個角度,從高處或蹲低,臉觸草地,將那活潑神情一一按入相機。露水凝成或被陽光刺破的瞬間,K迷戀攝影的同時也愛上山中風景。
山上空氣清新,新葉生出,枯枝落葉覆滿階梯,不假修飾的生命情節持續進行著。
K宿舍前的捕蠅草一片片萎黃,期待它張大的眼皮終究黏貼盆裡。K不再介意我們送他上山,去與來,髮夾彎一次次繞轉,日子似飛鏢拋出、折回,也像織布機將霧露層層織入記憶裡面。
距離雪鄉還差一點
入冬後氣溫漸降,K屋內除濕機汲出一桶又一桶水,孩子穿上厚衣,紅白映襯,磚紅色布上橫織著藍與黑,一張張生動影像收進相機。K話語上揚,帶著教人既陌生又熟悉的原住民尾音。
日子久了,我也適應山的轉繞,初期的暈眩減緩了些。險降坡、連續彎轉、注意落石的標示不再那樣怵目驚心。
筆太細緻,有些孩子拿起來不是那樣順手,帶至操場或登舞台,肢體動作往往表達得更清楚。賽德克男孩跨出馬步,以身體為弓、張滿活力跳出勇士的榮耀;女孩頭髮後梳,束個馬尾或纏個髻,彩妝勾勒出鮮明輪廓,虔敬為祖靈獻舞。
K賴傳來孩子的歌聲,而後是陣陣酒氣,他笑咧著嘴,小米、啤酒,甚至維士比也在歡會中傾入嘴內。明朗、大方並帶著點瘋狂,K的形象漸地改變!
山羌出沒,野豬被逮回隨即開膛剖肚,狂跳的心連著血紅肝臟剮下來切片。K跟著將它放進嘴裡,一股生鮮甜味喚醒前所未有的知覺。火網架起,大塊肉醺烤出香味,生活既夢幻又真實。
遊覽車、貨車絡繹不絕,學童顛搖著上下學。孩子臉上或有汙泥與淚痕,陽光照出,霧便消散。K的相機經常跟著走出戶外,登上合歡山主峰,藍天白雲陪伴,大地便是最好的書籍。厚草皮迎著向陽坡地,陽光照不著的地方便極寒冷。
山上易雨,夜裡地上經常潮濕,霧棲前方,走近便又清朗。
霧社櫻花帶著傷痛紅豔,街上有好幾家米店,教會、消防局、區公所排列公路旁。近三岔路口有五六家攤販集聚,幾顆高麗菜堆在攤位,底下桶子有青蔥和茄子。對賣家而言,生活是日常能喝點小酒,微醺而不蝕成本便已足夠!遊客車潮消散,便剩運載高山蔬果的貨車繼續轟轟繞轉。青青草原上柯利黛綿羊體壯毛多,十多年前K曾來抱著比他還壯的羊隻拍照,那照片一直留在架上。
水霧漸寒,K宿舍裡的氣溫紀錄如下降階梯,他燥熱的體質咚咚敲響,巴望天空凝出雪霰。
雪,是上天變出的魔法,霧社位於往翠峰及合歡山路上,為雲鄉入口,亦近雪線,雪季時上山的車多於此加綁鍊條。
這年冬天似乎特別冷冽,我於平地裹著棉被,想像戀雪男孩於山上頻望著天。蛛網被風吹散,冷霧棲停葉上,櫻幾近光禿,杉樹略顯凋敝。
K終究失望了,雪降高山,霧社只是離雪近些!
初始還一次次累加送K回返的次數,後來便忘了也無法計算。兼程趕路,與下山車潮正好反向,H成了假日高山司機,一星期吹奏一次的登山曲調漸地熟練。方向盤隨路彎轉,陡峭路段引擎發出吃力聲響,H意識、神經緊繃,油門重踩,再彎再轉,再一個大轉彎,便可將K安全送回!
送K進宿舍,我們隨即折回往下山的路。路仍彎繞,H重踩油門的腳換踩煞車。易落石路段築有防護隧道,一座接一座,連續彎轉告終時H總會說一句:「結束了,髮夾彎結束了!」看似寬慰我,其實是他自己鬆了口氣!
上山一趟,距離K退伍的日子又近一些,兵制變更,教育替代役男的角色也將走入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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