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總會遇到渣男？
據說有一群聚簇猶如密教的文藝青年，將山田宗樹原著改編成的電影《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推之甚重、奉之正典。說真的我對電影裡顏值擔當的瑛太、中谷美紀並無異議，但只是扣除那繽紛張狂的色彩背景，電影版擅自竄添亂入、美紀為了搞鬼裝神弄出的黑色幽默鬼臉，真的讓原著故事線走鐘到令人生厭。
《令》當年在台灣出的皇冠版今已斷貨，原著的故事線敘述相對單純得多。女主角川尻松子原本有一穩定的職業，在中學裡認真執教，但修業旅行途中替班上一流氓系男同學龍洋一頂下竊盜罪嫌，因此慘遭開除。其後就如日語「轉落人生」這個詞的具象化，像怎麼盤整都不合算的重貼現率，就此耽溺男色與性愛，淪為土耳其浴女郎，接著更因情殺入獄，出獄後明明一度更生復員、回歸社會，成為有一技專職的美髮師，卻因龍洋一再次出現陷入畸戀，洋一身染毒癮外加家暴犯罪，終至松子的悲摧命運跌落谷底，最後迎來在破爛公寓裡孤獨死，古來白骨無人收的淒涼晚境。
我覺得原著裡有一種宿命性的悲劇。松子是個昭和時期的認真女性，哪一行無論貴賤，她都做好做滿。就連泡泡浴女郎也反覆練習，成為頭牌花魁。說到底她的嫌惡賤斥，與其天分秉性無關。
在命運的創治下，松子的同居人一個換過一個，卻每況愈渣。就好像那種批踢踢或迪卡的男女論壇裡，傻白甜設定的女聲執拗發問的「為什麼我總會遇到渣男呢」的遷怒與自責，這背後當然可能隱含泡沫經濟前夕，日本父權體制的尊卑柢固，一如上野千鶴子《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書中的精闢辯證。我記得《令》的後記，評論者煞有介事分析起松子的墮落與悲劇，是來自於其性格的哪些部分缺陷，真是不忍卒讀。要從此作來論山田宗樹的厭女情結或許也說得通，但背後對女性命運的同情理解與哀慟，其實更值得我們深掘。
將靈魂移植進入代體
總之《令》就如此這般陰錯陽差，成了山田宗樹在台灣的代表作，或許是故事中松子一度希望依循山崎榮富（即太宰治的情婦）覆轍的意象，而太宰治又是在地文青的理型典範。若依此來理解山田宗樹，不但過譽可能守不住街亭，更可能忽略了他其後的幾本重磅級的、觸及了生死，倫理，道德和人性極限的科幻大作。
我首先想推薦的是山田宗樹的新作《代體》，即便此作在台灣未見話題性，但扣除硬科幻的拳拳滿開，將靈魂與肉身，人工智慧新科技的詰問探索到另外一層高度。《代》故事設定在近未來，因應人體重大傷病手術，發明一「代體」機械，專門用來移植人類的意識，或從更哲學、神學的層面來說，將「靈魂」從肉身抽離出來，移植進入代體。但代體受限於折舊耗損，最多只能使用三十天，三十天內意識必須回到肉身，否則代體電量一定耗盡，則意識也將黯淡無存。
這種將精神與靈魂進化成為隨身碟，隨插即用保存的功能，或許並非獨家手筆，BBC口碑影集《黑鏡》中早就將此概念入化出神，AI人工智慧的真偽辯證，更早成好萊塢的熱點。但《代體》勾擘了一齣更有如電影風格的設定：當初一手創生此技術、腦科學專業的麻田所長，其愛子該隱五歲即瀕臨命危，麻田所長鋌而走險，將之意識封存。這一典型瘋狂科學家之舉措，讓五歲之後該隱再也沒有真實的肉身，意識也沒有足以投射的形體。
多年後，長年蟄居伺服器的該隱成了不確切是AI、是意識殘餘，抑或外表看似機械，心智卻不過是五歲孩童的存在，但他竟預留一招駭客神技，只要使用過代體的人們，其意識就可能被之代換而遠端操控。這樣猶如病毒株般的毀滅性武器，最後的野心竟然是將所有人腦巡迴一輪，進而統治世界。
當代醫學與科技的終極詰問
這故事尾聲還是容我預留伏筆，但不得不說，那最終接近於神祇宗教的意象，可能是山田宗樹這幾年來關注的課題，更是當代醫學與科技的終極詰問。君不見雖然脈絡有別，但這故事馬上讓我們聯想起幾個關鍵詞：人工心肺、葉克膜、器官移植……山田的前一部作品《百年法》厚重兩大冊，故事設定在平行時空的日本，由於慘遭六顆原子彈攻擊，國家大多數人口死絕滅盡，於是在美國授權下，開始了人類不老疫苗的注射。此後五十年，不衰不滅的人口爆炸危機真正到來，這時國會推動所謂「百年法」，即針對百歲但身體機能卻仍盛年的人類，進行安樂死。
佛家說肉身道場，身體就是一具由枯骨血肉組成的臭皮囊，但誠如朱天文「有身體好好」的揭櫫，對生之執著死之恐懼，以及血脈或靈魂的思辨，始終糾結著我們這一代醫學大躍進的人們。而倫理學、哲學辯證到最後，難免走進了神之領域，進入到未知無限透明待考證的誤區。可能就像他的另一部科幻神作《怪物》裡，多出一種臟器無以歸類的新人種，被舊人類視如畏途，但若新人種才是未來的進化終端呢？新舊人猿要如何在天演論裡用進廢退、適者生存？
當初《怪物》登台，行銷貌似用日本版的X戰警來包裝，但我總覺得山田宗樹關懷的何止於歧視與賤斥，更直接預演了我們即將到臨之末世的啟示錄。我們常說科幻小說是對未來的預視，是一種擬像世界最終內爆的真假難辨，那麼，對山田宗樹而言，若只將之停留為《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之原著作者，難免會忽略了其後他的幾部重量級科幻大作，以其作為寓╱預言的關鍵價值。 ▶▶ 閱讀更多 代體《山田宗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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