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地撰寫原鄉歷史情事,時間、空間距離拉遠了,令我在心態上感到無比的自由,創作期間心靈一直保持一個開放的空間,使我能夠更冷靜客觀的來看待過去……
1.
美國總統川普上任後,限制七個穆斯林國家移民進入美國境內,引起軒然大波,接下來川普充滿種族歧視的惡言更是召來舉世黑人及有色人種的聲討。
回顧華人移民美國的歷史更是艱難重重。1882年眾議院定了「排華法案」〈The Chinese Exclusion Act〉限制華人移民入境、不准入籍、不准與白人通婚等等,這條美國歷史上唯一針對特定族裔所制定的排除法案,一直等到2013年歐巴馬總統才出面道歉,遲來了一百三十年的道歉!終於等到這一天,美國社會淡化了頭戴瓜皮帽、口稱之乎者也的陳查理、傅滿洲邪惡冷血的辱華形象,去年紐約現代美術館還舉辦了李小龍電影展。
移居美國的華文作家遠離原鄉,與過去斷裂,但碰觸到西方文化產生了認同的危機,由於語言與生活習慣難以融入新環境,以華文寫作的作家自行選擇,把自己排除於主流之外,與旅居海外的同胞相濡以沫,雖然身在異地,但心懷故國,作品也以書寫華人情華人事為主。
這種現象自上世紀五○年代的林語堂、黎錦揚起始,一直持續到九○年代的哈金,甚至連華裔作家如湯婷婷、譚恩美等亦逃不出以華人情事為題材的範疇。
華文作家無法參與美國的文學界,始終是個局外人、旁觀者,用中文寫作當然是主要原因之一,但語文似乎不是最大的障礙,近年來美國大學東亞系培養了不少懂中文的研究生,只可惜美國讀者不喜歡讀翻譯作品,加上出版不易,嚴肅作家不願滿足美國讀者的東方獵奇心態,造成問世的書籍比例稀少。
華文作家書寫華人情華人事原本無可厚非,美國的猶太裔作家,他們也自成一個圈子,專寫猶太人在美國社會生存的狀況,其中不乏從外地來的移民,像兩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拿大移民梭爾□貝羅,用意底緒文寫作的波蘭移民艾薩克□辛格,然而猶太作家從民族出發,把民族意識提昇到人類的普遍性,呼喊的不止是猶太人,也是全人類的聲音,他們寫出了普世的關懷,使得他們的作品在國際主流文學占一席之地,由此可見作品的質量必須具備深度、廣度、藝術性、思想性才有被世界文壇肯定的可能。
華人作家比較吃虧的一點是:在異國缺乏有文化的同胞的贊助與支持,這與移民質素與興趣取向有關,第一代移民都是從閩粵飄洋過海的勞工,加入加州淘金熱和修築太平洋鐵路,上世紀五○年代大陸變色,滯留美國的知識分子以及以後的台灣留學生,大都是學理工的科技菁英,鮮少涉獵關心文學動態,作家們只靠單打獨鬥,很難闖出一片天地,際遇不如其他族群的創作者幸運。除了猶太裔的作家們相互依持之外,另一個例子是俄羅斯,有文化修養的移民定居美國,他們稟承本國深厚的文學傳統,在異國自成一個階層,以沙龍形式傳揚自己的作家。
2.
我常常說自己是天生的島民,一輩子在三個島之間流轉,早年從生養我的大島自我流放到紐約曼哈頓島,因緣際會又遷流到香港島,1994年結束了長達十七年的香港旅居搬回台灣定居,原本以為就此停下流放的腳步,沒想到又一次出走回到先前住過的曼哈頓落腳。
我在異國的天空下,展讀從原鄉鹿港運來的文獻史籍,開始構思我的《台灣三部曲》。為了召喚歷史的幽靈,營造氣氛,我在書房牆上張貼泛黃的舊照片,播放古雅的南管音樂,耳聽蔡振南的民歌,在「母親的名叫台灣」呼喚交錯聲中,重塑我心目中的清代古城──洛津,我的原鄉!
在異國關起門來用中文寫台灣的歷史小說,與書房外的世界有著雙重的隔離,一方面是所用的文字,再加上寫的是歷史,與我居住的環境相距何其遙遠。薩伊德描述從波蘭移居英國的康拉德,說他是:「自覺的外國人,以異國的語言撰寫隱晦的經驗。」
我也是一樣的吧!以異國的語言撰寫不為紐約人知的經驗。然而,旅居異國,地理上也許與原鄉斷裂,心靈上原鄉並非可望不可及。稟承這個信念,我在紐約完成了《台灣三部曲》。
異地撰寫原鄉歷史情事,時間、空間距離拉遠了,令我在心態上感到無比的自由,創作期間心靈一直保持一個開放的空間,使我能夠更冷靜客觀的來看待過去。試想如果處身眾聲喧譁的台灣,我無法想像能有這樣的心境。
在寫作中還鄉,寫作成為居住之地。
雖說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然而人在異國連根拔起,始終覺得自己是個異鄉人,深切體會到虛懸海外,身處邊緣的孤寂,回想起來,這種失去中心邊緣人的感受也許影響了我的寫作策略,我的兩部大河小說都是以來自他方,身處社會底層邊緣的小人物為主角,以小搏大,以之暗喻香港、台灣的處境,是否也正是我自身的寫照?
無可否認的,異國生涯潛移默化了我寫作的視野,擴大了我創作的版圖,更能宏觀的來看待世界,眼光不僅止限於台灣的殖民史,如果不是在紐約親眼看到一個展覽:「Wearing Propaganda」,我再憑一己的想像力,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二次大戰時,日本人會甪身上穿的和服來宣傳戰爭,把軍人持槍開轟炸機深入敵區攻城掠地的血腥場面,經過美術設計織在布料,裁製成和服,讓後方的百姓穿在身上,呼應前線的軍人宣傳戰爭。
旅居異國也並非無止境的漂泊,必須學習在流放中重新安頓身心,擅用雙重視角提昇自己,重視作品的思想性,並建構海外華人文學的傳統,善用邊緣位置找出方向打入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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