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年在廣州一所大學客座,離開前,因為要再去看木英姨,沒來得及去看洪秀全故居。 她住養老院,早些時初次去探視時,坐在輪椅捧著我的手不放,眼角有淚流淌。她認得我,也記得我,會叫我的名字。凝視著我時,會這樣說,我要看清楚你,記住你。
但是她無法感知有多久未見過我,也許依稀中仍有一些熟悉,再進而用眼神來確定。那的確就是她世間最親妹妹的兒子來看她了。
如果詩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滿溢流露,她的言語比詩句還出色自然,宛如山間飛瀑流泉,輾轉哽咽。
這已是來穗後第二次去看她,一次比一次艱難。死別固可吞聲,生離卻肝腸寸斷,椎心瀝血。每次知道就此一走,也許再也見不到,她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九十三歲了,患有老年痴呆症,記憶衰退,不能對談,不能追憶,但可以直接辨知。告訴她你是誰,她能當時辨知你是誰,轉眼又一片空白,不知道你是誰。必須重新告知,讓她重新辨識。知與不知,反覆循環,到頭仍是一片空白。
這次她一直知道我是誰。只在偶然游離的眼神�堙A看得出空白再次侵襲、占領,但迅速又被親情意志克服、收復。她再次辨識我,說:你是……你是……木蘭的兒子。
因為每次嘗試召喚她回憶,總把母親名字說出來。姊妹兩人,一個叫木英,一個叫木蘭。木英比木蘭大七歲,是大姊。姊妹倆感情很好,互相扶持,真是情同手足。世間許多無情歲月,姊妹倆也曾分散,顛沛流離。但無論妹妹在哪兒,木英大姊總會找到她的木蘭。
然後我會跟上一句:對呀,我是你木蘭妹妹的兒子啊。
然後她會眼神一亮,幾不可置信的問我:你是木蘭的兒子呀?
我會不斷的告訴她,我就是。
她會不斷的回答,充滿著問號:是呀?是呀?
也許她知道,也許故意追問,也許真的無法辨識,但木英再也不能去找到她的木蘭了。
我沒有迴避那些散亂迷妄,卻又時而專注的眼神。我一直面對她的凝視,讓她看我,也讓我看她。兩人相視,良久無言,看個足夠,再無遺憾。
也沒有任何一種言語,足夠去顯現表達那種深情凝視,拒絕衰老、拒絕命運、拒絕生離、拒絕死別。好像是一種默契,告訴對方:會記得。唯有如此,唯有如此記住,方可抵擋空白侵襲。
輕輕把手搭在她手背,再緊握著手,她有了感應,手握緊手,拇指不斷摩擦我掌邊虎口。這就是唯一互動的語言。
皮膚嫩滑像少女,稀落但齊整的頭髮並未全白,更像有黑髮重生。臉頰沒有太多皺紋,沒有什麼激動,只有平和。一個九十多歲的老太太,雖然痴呆,大小便失禁,住在養老院,依然有著一種溫柔美麗、優雅尊嚴,並且柔順。
保姆說,她是一個柔和老人,從沒有太多要求,不發脾氣,也不彆扭。給什麼就吃什麼,問她要什麼?她搖頭,要吃什麼?也搖頭。她依然活在一生逆來順受的環境,過去如此,現在也如此。接受命運,接受一切。
六月荔枝紅,把帶來的荔枝剝開,撕開白肉,一小片一小片餵她,她張口吃,內�堥S有一顆牙齒,聽說不喜戴假牙。她用力用牙床啜吮著荔枝肉,好一陣,看得出是喜歡吃,我攤開手掌,放在她下巴,讓她把渣滓吐在掌上,又餵她另一小片。
好吃嗎?
她點頭。
還要嗎?
她又點頭。
你知道我是誰嗎?
木蘭的兒子,她說,帶著一絲笑容。
多年沒見,依然記得,可見心中一直有我。即使墜落忘淵,名字一經召喚,便急速昇起、浮現、顯影、聚焦、變得清晰。儘管不是她唯一親人,但她卻是我在南方唯一親屬了。
有話要我回去給木蘭說嗎?
猝不及防般,她掙扎在思考邊緣,一個簡單問題,卻複雜得難以回答。此時此地,要怎樣和妹妹說?一時三刻,又該從何說?像竭力攀登一座懸崖,直上巔峰,一失手,又重新墜落深淵。
終於搖了搖頭,好像說沒有,也好像說不出來。
我終於說要走了,她仰首,閉目,良久,再張開眼睛,無言,看我,眼角閃爍著淚水,然後眼睛泛映著晶瑩淚光,滿盈一泓秋水,清可見底,好像一切該說的都說了,可以做的都做了,人,活著,或繼續活著,只能如此。
一切已完成了。
知道踏出房門那一剎,自此一別,她腦海又是重新空白一片,沒有誰,沒有辨知世界,沒有一切。也許有,也許沒有。也許以後木蘭或她的兒子,像驚鴻一瞥,飛掠過腦海,引起一些波動漣漪,轉眼風平浪靜,成為一片廣大無垠的遺忘海洋。
這種親情別離,極不公平。自後二者之間,知者倒像是個被拋棄的人,日夜苦思,而不知者卻一無所知,一無所動。然而莊周魚樂,究竟誰知與不知,真相永遠依稀。
而我更堅信,今生今世,姊妹之為姊妹,或是母之為母,子之為子,至親血肉相連,必是一種因緣。何時起滅,誰也不知,要知,也只知今生,不知前生來世。然今生相會,定是一種夙緣,許曾是兄弟姊妹、戰友同袍,彼此相約,來世相見。
然今生今世如露,眼前紅顏、轉眼白髮。時間是一個詭異怪客,有時為敵,有時為友。想早日見到一個人,就望白駒過隙;想相處長久,就渴望時間慢如蝸牛,甚至停止。那是一心作祟,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不快也不慢,也不會停止。
有了存在就有了時間,人發明了儀器及觀念,用時鐘或歲月,去度量計算光陰。日復日,年復年,四季有恆循環,時間永不回轉,今天永不是昨天,去歲也不是來年。
但是如她那般心中一旦無塵,便無歲月牽扯。日升月落,朝花夕凋,人來人去,均是漠然。偶然也會心動,也不過緊執我手,把遙遠歲月像拔河般扯到身邊來。一放手,便又如脫弦之箭,射出物外,無影無蹤。真是說得有心便有,無心便無,既有還無。
她先放開手,還是她來點化、接引我,把世界自繽紛花雨幻化成一片空白,就連那片空白,也無色無空。她讓我明白人世如暫住,因有住,才生痴愛、厭別離,難捨或不捨。許多光陰歲月,發生的都發生了,有過的都擁有了,她像跟我說,明白嗎?不要悲哀,現在是最美好的,我們都有過了。
但是隔了一會,她又不太肯定,還會再問一句,你是木蘭兒子嗎?
淚盈滿目的我,這次不再回答,只知道:那是永恆恩典、永恆奧祕。
二○○六年盛夏的稿子,一直擱到二○○八年立秋,不是意猶未盡,而是有一些木蘭姊妹的典故擱在心�堙A欲說還休,但又不吐不快。到了被告知八月初一個早晨,木英姨辭世了。心中恍有所失,朝天一炷香,香盡灰落,世間塵緣又斷了一截。
儘知時間不可挽留,也知殘年時間,猶似燭搖曳於風,一晃即滅。分離隔絕讓人無可奈何,心餘力絀,一天一月一年的過去。既然無法相聚相見,則心中所有的懷念有如蟲嚙於心,又有何用?我們不斷感歎時光流逝,殊不知老人時光「一日不如一日」的分秒危殆,更甚於以歲月來測量感傷。生命主體存在才有時間,眼耳鼻舌身意,無時無刻不讓人錯覺以為現在所見、所聞、所感皆是真實,殊不知每日、每月、每年、色聲香味觸法之餘,一旦主體衰頹,時間隨時停止。千年如一剎,生命感官停止感觸,就沒有時間。
佛陀在《楞嚴經》內給阿難說,生命有如行客寄宿旅亭,不論多長多短,皆是暫止便去,「終不常住」。若能心性明淨,才是這旅亭的主人,亭主不用來去,既無分別,也就不必漂溺於生死中。
她的時間停止在八月凌晨,據說非常安詳。世人大多喜歡用這句話去描述離世者,好像唯有如此,留世者便可心安理得。然我知定是如此,木英姨老年愈長愈清麗,另有一種安閑自得。在神識上,即使六親不再辨認,然舉手投足之餘,仍見本妙真心,寶明妙性,無限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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