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戀情,是從「訴苦」開始的。
她很多「苦」,他願意聽──
譬如,她說她的前男友是個「大男人」。
「真過份!」他說。
於是,他出門總是特別記得幫她提包包,上下車開車門。
再聽她說,她的前男友,三天兩頭必須回到老遠鄉下的家。
「真辛苦!」他說,沒問題,以後住在熱鬧市區,絕不讓妳舟車勞頓。
然後,又聽她說,她的前男友,沒做好防護措施害她懷孕……。
「真離譜!」他說。
「我直腸子啦,脾氣不太好。」她解釋:「你應該不會喜歡我。」
「呵呵,我最喜歡這樣子了!」他說。
他心裡認為,他這個人什麼不多,就是心中有著「源源不絕的愛」,可以給她。
他可以的。
我們結婚吧!
麻吉問,這麼快結婚,還沒了解對方,妥當嗎?
他拍拍胸脯。
「沒問題!」他說:「兩個人之間,只要有一方永遠願意無限度的忍讓、配合,天下哪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的?」
∼ ∼ ∼
結婚不到一年,她的脾氣果然完全的發揮了─—
「辛苦你了。」他說。
她一巴掌打在他頭上。
「辛苦?」他說:「你說一句辛苦,我就要幫你做到這樣,是嗎?是嗎?」
「好啦,好啦,別這樣。」他呵護著她。
「我『壓力』好大,」她說:「那你去洗這些、晒衣服、清好廚房,我要去睡覺了……。」
「好。」
就和幫忙提包包一樣,能為一個心愛的女人如她,做各式各樣的事情,解決她的「壓力」,感覺也是挺好的。
不料,隔天下班,他一開門,就看到她雙手叉在胸口,坐在客廳。
氣沖沖的。
「你昨天是怎麼清廚房的?」她說:「以後你再滴出一滴水,一滴『打一下』。」
他被她的話嚇一跳,然後,又對她撒驕。
「別生氣啦,老婆……。」他說。
沒想到,她更生氣。
「你知道我壓力有多大嗎?」她說。
「我不知道,」他無辜的說:「可是,我很願意聽聽妳講哦!」
「要講,也不是跟你講,」她說:「因為,我的壓力的來源就是──『你』!」
她衝回房間。
「砰!」
門用力的關上。
他默默的清掉了廚房,再整理了家裡。
卻清不了也整理不了他有點受傷的心。
不過,轉念一想,只要她愉快,一切都愉快。不是有一句話說:Happy wife happy life(快樂的老婆就有快樂的一生)嗎?
如果這樣兇一兇、罵一罵,她能得到一些抒發,他也會跟著快樂──
不過,漸漸的,他注意到,這樣的事情,開始每天上演。
她的狀況真的不太好,無關女性生理期或任何可能的外在因素,她每天發脾氣,每天喊著有「壓力」,而他,則每天忙著「滅火」。
而他,畢竟也不是沒有脾氣,這樣「忍」著,真是讓他身心俱疲。
原本,他想自己處理,不想要其他人擔心,不想告訴世界上任何其他人。
但,家族聚會來了,她帶著哭腫著的眼睛,大家都看在眼裡────
終於,長輩開口了。
「怎麼啦?夫妻吵架啊?」
他見紙包不住火,搶在她前面發言。
「不要緊,我們會好好度過的,」他說得相當感性:「真的很感謝她,謝謝她的奉獻,剛踏入婚姻生活,她真的很辛苦…。」
他一邊講,她一邊流眼淚。
那眼淚,是用「噴」的。
沒看過這麼多淚水,大家都嚇壞了。
「沒錯,就是這樣,」她一邊哽著,一邊說:「我這麼可憐,他還這樣『欺負』我。」
這句話讓在座全部靜默,有些長輩還露出很擔心的神色,這兩個新人到底怎麼啦。
最難過的,還是他。
這句話,等同是打了一巴掌在他臉上。
他很想提醒,究竟是「誰在欺負誰」?究竟是誰「惡人先告狀」?但,看到她哭成這樣,眼淚爆噴,這麼可憐。
他心中仍存在著愛憐。
他心中仍愛著她。
「好嘛,下次我不要『欺負』你了嘛!」
他遞了一張又一張的衛生紙。
「我真的沒辦法,你給我的『壓力』,真的沒辦法……。」她哭著。
隔天,她接受長輩的建議,在他的陪同下,去看身心精神科醫生,看看醫生可否解決這個問題──
活了這麼大,第一次到醫院掛「身心科」的門診,但他想,有病,就面對,再怎麼樣,都可以走出來。
身心科醫生就和平常醫生一樣,甚至比平常醫生更溫暖。
她坐到醫生面前。
而他,坐在後方的病床。
「來,說說看,」醫生溫暖的說:「妳有哪些症狀?」
她想了一想。
睡不好,脾氣大,容易焦躁。
不想起床,不想開窗簾,畏光。
然後,她又就像止不住的水龍頭了。
「會有這些症狀,都是因為……因為……」她一邊流淚一邊說:「壓力很大,他給我的壓力……嗚…嗚……。」
護士忙著遞衛生紙,醫生也有點尷尬的,瞄了後面的他一眼。
「任何人和他住在一起,都會…都會……精神耗弱,情緒崩潰……。」
診間的空氣頓時凝結,畢竟事主也在此。
「那,請問,」醫生溫柔的問:「他,是有對妳做什麼事嗎?」
聽了這句話,他無奈的看著醫生和她。
「唔……。」她說。
「說不上來對不對?」醫生下了醫囑:「好,妳這個不太嚴重,真的只是需要一點休息,老公不要給這麼大的壓力,慢慢就會好了。」
醫生再瞄了後面的他一眼,繼續說。
「婚姻就是這樣,如果不行的話,那,建議和律師談一談,看看有沒有什麼解決方案。」
就這樣,他和她,沒有拿任何藥物,走出醫院,然後,聽從醫生的建議,他們真的來找一位「律師」──
來找律師,當然就是談各種可能性。律師見過各種「苦主」,大概很少看到是一對夫妻一起過來,而且,看起來,這位先生顯然是不想離婚的。
一看到律師,果然,她又哭花了。
「怎麼了?」律師看著她,溫柔的說。
聽完了她的陳述,他也知道,眼前這位律師也不會再讓他講了,因為他看到,這一位女律師已經氣得嘴唇發抖。
「這個人嫁給你,放棄她的一切。」女律師用顫抖的聲音說:「而你……還給她……這麼大的『壓力』?」
「可是,」他仍然無辜的說:「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壓力?」
「壓力不必明講,壓力就是壓力。」律師說:「壓力不是一個真實的東西,壓力是在她的感受中,存在就是存在,有就是有,不會因為你說幾句就變得沒有……。」
他付了律師費,灰頭土臉的出門。
不過,他從律師那邊,拿到了一張名片。
律師建議他們,到一家專門幫女性受暴者所安排的「心理諮商中心」,或許,那裡可以解決這些問題。
於是,他和她,隔天就來到這間諮商中心。
一開始,是她和諮商師,一對一。
諮商師的房間,就是有一種強大的療癒感。
現場祥和,燈光也柔。
「這樣,沒壓力了吧?」諮商師說。
「不,」她說:「一股無形的壓力,還是過來!」
很專業的,婚姻諮商師開始敞開她的心房。
「來,說明一下那個壓力。」
果然,她又開始哭了。
「我說不上來……我說不上來……。」
「來,說說看,沒關係。」諮商師說:「你先生有提到,他已經『讓』得非常多了,平時也盡量配合妳,妳……。」
她生氣了。
「根本不是這樣!你無法想像,他本身就是一個壓力,」她大叫。
諮商師微笑了。
「怎麼可能一個人本身就是壓力,肯定是有什麼原因的……。」諮商師看著她,突然停話。
諮商師看她的表情,有點詭異。
「太太,妳以前的眼神,就是這樣子嗎?」諮商師喃喃自語。
突然,諮商師有了一些領悟。
「好,下一段,請妳的先生一起進來。」諮商師說。
接下來的雙人諮商,諮商師往往會導引兩人做一些互動,比方說,互相講對方的好處,或互相給對方一個擁抱。
這次,也不例外。
諮商師顯然已經知道要做什麼──
待兩人位子坐定,諮商師請她看著他,而他,也要看著她。
她有點不耐煩起來。
「有什麼好看啦!」
「太太,」諮商師正經的說:「可不可以告訴我,妳,究竟看到了什麼。」
「壓力……。」她說。
被稱為「壓力」的他,無奈的看著她,和諮商師。
「不,」諮商師說:「我是說,形容一下你眼前這個『壓力』,好嗎?」
她看了他好久,好久。
「沒關係,慢慢講。」諮商師緩慢的導引。
「唔,他……。」她說:「體貼、溫柔、愛著我,他年輕,唔……我……我……。」
她又哭了。
「我……。」
那淚水簡直是用「噴」出來的。
「我……。」
諮商師從沒見過這麼多淚水。
「我……,」她哽咽著說:「我,對不起『他』!」
他見過她這麼多淚水,但這一次,連他也覺得怪怪的。
這句話,好像不太像是她會對他說的話。
但,諮商師點了點頭。
因為,心中的假設,已經得到了證實。
「先生、太太,這件事,可能沒有這麼單純。」諮商師說:「我以前看過這眼神,當太太在講話的時候,可以看得出來,太太看到先生,但看到的,並不是先生。」
「什麼?」他不解的問。
「她看到的,其實她的『前一段感情』。」諮商師說:「或許,是那個前任男朋友……。」
諮商師看了她一眼,繼續的說。
「也或許,是那個,從來沒有機會出生的小孩!」
她還在啜泣,但他非常的驚訝。
「那個小孩?」他驚訝的說:「是鬼嗎?」
「不,」諮商師說:「看到你,就好像看到那個小孩。如果那個孩子活著的話,算一算他年紀,現在應該也已經成年了。」
「這是一種埋藏內心深處的愧疚感。」諮商師說:「某程度來看,他,一直都在你們身邊。」
原本只有兩小時的諮商,講了總共六小時。
「他,才是壓力的來源。」諮商師留下了這句話給他們:「而你先生,其實只是『替死鬼』。」
他和她,走出門。
諮商師整理一下她剛剛寫的筆記。
突然,毛骨悚然。
她腳一軟。
不顧筆記掉在地上,她衝出諮商室。
掉在地上的那張紙,上面寫著:「這個案例心裡有事揮之不去,過度忍讓卻沒有用,於是成了替死鬼。」
讓諮商師害怕的是,裡面有四個字,被莫名的圈了起來。
她確定,剛剛沒有動筆。
「『這』個案例心『裡』有事揮之不去,過度忍讓卻沒『有』用,於是成了替死『鬼』。」
拼起來剛好是──
「這」、「裡」、「有」、「鬼」。
以上驚悚故事是在告訴我們,職場中、家庭裡、朋友間,當我們遇見一些比較惡霸的人,我們通常只能「忍讓」。
讓一讓,先配合對方。
慢慢找到平衡,讓你們和平共處。
但有時候,愈讓,對方就愈理所當然。
你已經退到光譜的另外一端,「全讓」了,對方還是說「你很壞」,要求你讓「更多」。而你不知不覺中還一直讓,被養成「奴性」。
你會覺得,為什麼自己這麼倒霉?
事實上,不是因為你的關係。
並不是你讓得不夠多,而是你已經變成了「替死鬼」,自己都不知道。
如果今天你讓了幾下,帶來的是對方更好的對待,那,讓是值得的。
如果今天讓了這麼多,卻一點沒長進,那就別再讓了。
忍讓也要算次數,忍讓也要適可而止,不要自己在替誰當「替死鬼」,自己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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