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民國78年,一月離職,二月過完春節,經詩友吳鈞堯鼓勵,我用一年多上班賺的錢,報名南陽街台大補習班的一貫精華班……為了考上大學,停滯一切活動,朋友來電話只能講三分鐘、不上髮廊只自己剪瀏海,所有時間只有讀書讀書讀書……青春是一本翻得太快的書,歷經1980年代的我輩,該是翻閱了一本內容矛盾、一詞歧義多方解釋、家國密史突破盲腸、民族民粹的攪和、身分認同的掙扎、在地聲音的大鳴大放、瞻前顧後尋北指南的茫然與豁然開朗、性別意識的萌發、街頭運動反抗權威、軍訓教育裡的答數唱軍歌、沙豬被女權牽出來秤斤兩、性別議題出了櫃、台灣錢淹腳目……以上這些作為此書目錄還不算周全。80初期還在反攻大陸拯救苦難同胞,後期卻進行了兩岸交通,老家在那頭,生根在這頭。其中的質疑,思考,推翻,改變,塑新,造就了最早一批「新台灣人」,差不多是1960至1970中期出生的這群。
我的短期記憶力適合背誦文科,舉凡國語、歷史、地理、論語、詩詞、公民、三民主義這些項目都可考高分,但化學物理數學則幾乎不可理解。可又對抽象的、美學的、意念表達的藝文類很感興趣。進入1980年代,前期還在讀的歷史跟地理課本,到了1987台灣解嚴,有關兩岸的資料逐漸開放,1989發生的天安門事件,而我也經過苦讀考上輔仁歷史系,許許多多深植腦袋的知識,忽然瓦解崩壞。那些記憶體開始重新置入,我也從一名校方藝文代表,蛻變成具有自我思考、大量閱讀跟寫作的叛逆少年。至今回想,有一種小學到中學所讀的書只為考試,一上到大學,才真正接觸到真實的夢想顛倒。
歷史系主任在開學時,對我們說了一席話,「歷史是沒有真相的,它存在於握著麥克風跟筆的人。」至今2020開春所遭逢的世局,面對1980的變動,蔣經國去世、民進黨成立、政黨輪替、兩岸開放、生態與食安問題一波又一波,我在歷史中的經歷、領受,轉變成一個不容易被說服的人。因為以時間表來對照,這三十幾年來,每一大環境的變化、每一事件的旁觀或參與,不只是讓人蛻下一層青澀的外表,而是生心理內外的變態。
1982,民國71年,我家從土城頂埔工業區搬到板橋市中心,因此我從靠近海山煤礦的土城國中轉學,放棄獎學金、田徑、花式跳繩,進到板橋中山國中第一屆。這期間見證了眷村、原住民、中南部北漂的聚落,工業區的鴻海剛剛創立,衛星城市截然不同的人文氣氛,板橋林家花園修繕到開幕。國二時參與班刊《掌舵者》編輯,當時還是手寫字、手繪插圖、動手剪刀糨糊組合版面,用學校印考卷的刻版印出來。投稿《青年世紀》發表第一首新詩跟散文、向導師學填詞牌、買下人生第一批文學書籍,並開始拒絕參加制式的作文比賽。
1985,民國74年,進入省立海山高工模具科。高職課程涵蓋機械力學、函數、微積分,還有電力工程基礎、基礎木工、製圖、機械操作……那些有看無法懂,讀了也搞不懂的理工,基本上我是得過且過,放任自己隨便讀,目的只有拿到畢業證書,繼續轉考大學。
這三年學程是我進修文學的跳板,為了搞清楚自己,我變成一個動靜平衡的瘋狂少年。在家失眠讀書寫東西、在學校混校刊社學習編輯企畫、採訪文學藝術大咖,打下編採與企畫文宣的基礎……跟同好組成「孤獨之狼」樂團,跑去西門町租音樂教室練團、訂製團服,騎載越野機車上陽明山、北海岸、三峽、大溪等地。走重慶南路、汀州路、光華商場、國際學舍、板橋舊書店淘詩集;去市美館跟東區的春之藝廊、阿波羅大廈看畫展買詩書畫冊,追作家聽演講。
我沒有圓藝術家的夢,卻逼朋友陪我在市美館看蕭勤畫展過生日。安靜時狂讀文學哲學書籍,夜晚則奇裝異服去舞廳跟人尬舞。參加兩個重要的文藝營,「救國團北區七縣市高中職文藝營」因而認識《青年世紀》林繼生主編,整理□弦、向明上課講義,親炙前輩們教導校潤行文與重點突出,增刪文稿的自制簡潔。「聯合文學第一屆文藝營」,因緣際會結交一群愛好文學的寫詩人,加入薪火同人詩刊社。
投稿很多詩刊,詩作前後上了《中央日報》跟《中華日報》副刊;在升學和興趣當中搖擺掙扎,一邊迷失一邊確定方向。
這段學習跟模仿的階段,我沒有把任何一位大師當作偶像,可能因為讀得很雜,量也夠大,追作家的演講也不像別人那樣激情。但有一場是印象最深的,那是三毛在聯合報九樓演講,聽眾超過千人,我跟朋友早早進場,擠在講台前幾排,大家都是盤腿而坐,連講台前後左右都擠滿人。問答時間,我把紙條請前面的人傳給三毛,有人瞥見紙條內容,竟然念出我的提問,還哼了一聲。紙條實在太多,三毛在台上挑選回覆,終於我聽到:「聽說你會通靈,還跟荷西見了面?請問荷西在那邊好嗎?」三毛一說出我紙條上的問題,在我附近的幾個人轉過頭來,看我,也等著三毛的回答。「是。我透過朋友通靈,見到荷西。除了緊緊相擁,我也哭成淚人。荷西看了要我不哭,因為他在那邊過得很好……」不要說我頭皮發麻,現場的情況也很奇怪。
1987,民76年,存了一筆小錢熬到高職畢業,送給自己一趟自由行當成年禮,結夥薪火詩社社長李秋萍遊寶島。為了體驗搭飛機,首站選擇離島澎湖玩了幾天,借住在薪火同人初惠誠篤行十村的家。馬公街頭晃蕩時遇到吳鳴,晚上去舞廳跳舞,只記得吳鳴的肚子已經很大,跳慢舞的時候,好像跟他隔著一個大氣球。那時女詩人丘緩剛開「澎湖故事妻」,生意好得嚇人。後認識在地藝術家謝祖銳,他帶著我們在澎湖亂玩。到了吉貝島因為想省錢,秋萍跟我在吉貝島沙灘的涼亭,捲塑膠布過夜。回程搭台馬輪到台南港,秋萍反而花大錢搭計程車,殺到我下營的老家住了兩三天,再往同人吳智雍在員林的服飾店借住,跑了幾個景點,口袋快沒錢了才返北回家。
遊畢,想去出版傳媒工作,自知沒有相關學歷又太年輕,於是回到頂埔工業區,在舊家對面的美商康懋達電子公司做了幾個月的IQC,但工作過於簡單輕鬆,無法擴展視野跟累積職場技能,只好硬著頭皮廣發找頭路訊息,後來是《洛城詩刊》的洪維勛介紹,到一家新創辦的高爾夫雜誌。那時台灣百業一片蓬勃,代表身分又能廣交朋友的高爾夫球場如雨後春筍,全台冒出近百處新球場。對這完全不懂的我,只為進入出版編採工作,在這樣背景下,進入雜誌社做一個打雜的小編。
這是一個很奇特的經驗。老闆根本不懂如何運作雜誌,只知台灣有那麼多家高爾夫球場,每月光是球場廣告、訪談球界名人、正式比賽或商界友誼賽側記、每季最佳球友的紀錄跟趣事,讓名人露露臉打打自家企業的宣傳,照理說會賺錢。可位於中山區某條通辦公大樓,分租的開放辦公室,我完全感受不到傳媒職場的紀律。最妙的是,老闆的女人會在中午前一身滄桑疲倦來雜誌社找他,兩人吃飯後,老闆有時去跟客戶交際應酬,或回來跟我們開會,鄰近下班時間,一個頂著濃烈髮膠夢露頭、過度化妝跟香水的性感女人會出現。我要在幾次之後才明白,這是同一女人呀,而她弟弟竟然是雜誌社的業務兼司機,老闆或他們出門時都由這位靦腆的同事,開著一台老賓士出去。有時我跟攝影師要去高爾夫球場採訪,也由男同事開老賓士出差。
還有一位在日本念服裝設計返台,高挑豔麗的姊姊做我們的公關、老闆的助理祕書。她對我特別好,但也打著透過這份工作,認識工商大老,了解一下台灣「高而富」社交圈,存錢開一家高端服飾的訂製工作室。另一位長得像阿部寬的高個兒,我至今仍想不起他擔任什麼職務。一個基督學院外文系畢業的女生,據說每期要翻譯國外相關文章作為雜誌內容。但這本高爾夫雜誌月刊,我在時只出了兩期,為了考大學進補習班要離職前,把海工校刊社的學長拉進去,已改為季刊,等考上大學與留日的大姊姊聯絡,才知道停刊了,且薪水發得拖拖拉拉,各項業務也無甚進展。但這位有雄心壯志的大姊姊,果然在忠孝復興路開了一小間訂製坊,而我在大學期間也到號角出版社工讀。
1989,民國78年,一月離職,二月過完春節,經詩友吳鈞堯鼓勵,我用一年多上班賺的錢,報名南陽街台大補習班的一貫精華班,向朋友要回一疊半身高的「乙組」課本,開始了每天6點起床、吃早餐、搭火車到台北火車站,進補習班占K書位,補眠到自然醒,照自己規畫的進度讀書、午飯二十元,休息,自修到五點十幾分出去吃三十元內的晚餐,六點到十點之間是補習班的追追追進度,搭火車回家,洗澡吃消夜後,念書到當日進度才睡覺。為了考上大學,停滯一切活動,朋友來電話只能講三分鐘、不上髮廊只自己剪瀏海,所有時間只有讀書讀書讀書。
五月北京天安門廣場開始騷動,到了六月三日晚上清場開始,持續到隔天,是謂六四事件。那是補習期間最揪心的事,我在電視前邊看邊哭,除了寫下一首詩〈上菜〉,還畫了一件白T恤,穿在身上以銘心意。七月考試,八月放榜,九月我成了大學生。十年過去,世界把自己熬成一鍋沸騰的酸辣苦湯,而我也可能浸潤其中,變成一位葷心茹素的修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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