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上下我最無法原諒的,就屬鼻子。在貧乏無起伏的平面上,陡然冒出一顆圓圓的球狀,跟鍋蓋沒兩樣。這是我對自己的臉部觀察多年後得到的感想。
這顆鼻子乃至於這張臉孔遺傳自母親,每當外人看到母親年輕時的照片都會不住驚嘆,真像吶。
我對母親的長相向來感到不滿。笑的時候太張揚,哭的時候太糾結,不哭不笑的時候又土裡土氣。簡單說來就是線條粗糙,毫無細緻的美感,像是兒童用粗蠟筆隨意撇出來的塗鴉。
我偏偏複製了這張臉。而鼻子又是整張面孔醜陋的匯集處。像是一條濕答答的抹布,從中間硬生生抓起的皺痕。
當然,我對父親長相的評價也好不到哪裡去,成長的歲月中,基本上就以無視的方式忽略過去。
童年時,母親愛指著我的鼻子得意地說,跟她一樣是蒜頭鼻,將來有幫夫運。天知道我最痛恨蒜頭,這玩意兒味道嗆鼻,名字聽起來俗氣,還好意思把這東西安在臉上,實在丟臉至極。要是有這樣一顆鼻子,連老公都找不到吧。
看到別人的臉上生得高聳的鼻子,從雙眉間緩緩聚攏的山根,一路延伸挺拔到鼻尖,像一座巍峨的山巒,精神抖擻,讓我欣羨不已。
因此,潛意識裡總覺得臉上的這顆鼻子不是我的,是霸道的誤植,巴不得能還給母親。
在對自己遺傳到這張相貌感到無奈、不滿、自卑的青春年歲裡,不能理解父母親為什麼能接納他們自己的長相,不覺得自己難看?
母親後來學會用智慧手機拍照後,總愛把鏡頭對著我們,拍下表情粗鄙、呆滯、失神又黯淡的照片,還一張張當寶似地一看再看,而她過分手震時拍下的模糊相貌反而比較順眼。
孩子還在我肚腹時,透過超音波照片就能看到他的小圓鼻子。跟我一樣。
隨著新生命誕生、成長,眼睛嘴巴與其他部位還有後續展開的彈性空間,鼻子卻幾乎早早就定型,不太會有意外的發展。
怪就怪在,這樣的五官組合放在孩子身上出奇完美,左看右看都恰到好處,只有可愛兩字。笑的時候是蕩漾的湖面,哭的時候是深邃的漩渦星雲,不哭不笑時是凝定的朝露,是舔拭朝露的幼鹿。我日也看,夜也看,從此以後不再關注鏡中自己的長相,一心一意看顧著眼前這張稚嫩無瑕的臉龐。不知不覺,原諒了鼻子,接納了鼻子。
我的鼻子。一路伴隨我,屢屢遭我厭之棄之,卻總在哭泣時默默被塞了滿滿的委屈,又老實地被我狠狠捏皺,擤了又擤。一直都是屬於我的鼻子,有著我的故事。
那麼,孩子以後會喜歡他的鼻子嗎?會喜歡他的眼睛、嘴巴、耳朵嗎?還有手、腳、身體,又將陪伴著他去到哪裡,經歷什麼樣關於身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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