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30日 星期一

【追憶似水年華──1980年代9】郝譽翔/衝浪般的狂歡:我的八○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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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薈萃 【追憶似水年華──1980年代9】郝譽翔/衝浪般的狂歡:我的八○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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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影】梁正宏/山.夢

  人文薈萃

【追憶似水年華──1980年代9】郝譽翔/衝浪般的狂歡:我的八○年代
郝譽翔/聯合報
郝譽翔。
關於八○年代,我特別記得的就是一九八七年,並不是因為那一年台灣解嚴——我還沒有如此巨大的歷史感,而是那一年我剛好從中山女中畢業,進入大學。對於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而言,進入大學的意義非同小可,那代表我終於從聯考的桎梏解脫了,可以把教科書全都扔進垃圾桶,從此青春的小鳥飛出牢籠,自由自在海闊天空。

巧合的是,一九八七年不只是我個人生命史,同時也是台灣社會集體的轉捩點。記得就在高中畢業前夕,教官突然在朝會上宣布,因為解嚴,所以髮禁也一併解除,從現在開始妳們可以留長頭髮了。學妹們爆出一陣熱烈的歡呼,然而高三的我們還頂著西瓜皮短髮,眼看著即將畢業,頭髮又不能在一瞬之間留長,大家只能面面相覷,放學後,索性跑到美容院把它削成又短又薄的「羽毛剪」,就算是自己也終於邁向了解嚴的一種宣告。

但至今我仍舊搞不清楚,髮禁究竟和戒嚴有什麼關係?就這樣糊裡糊塗地,我從高中跨入了大學,也告別戒嚴,走入一個學生運動風起雲湧的台大校園。後來,我這一輩人多被定義成「學運世代」,這個名詞雖然有點以偏蓋全,卻也具有某種程度的準確性,因為就我記憶所及,當時尤其是台北的大學生,就算是沒有親自參與學運,也曾經是一個旁觀者或是路過之人,而對學運有了深淺不一的涉入。再加上我所就讀的科系,又恰好是最敏感的政治系,大學四年,竟因此有一大半就在張望熱鬧的街頭運動之中度過。

台大政治系是我在大學聯考填的第一志願,如今回想起來,這個志願實在有點古怪,都該歸咎於七○、八○年代成功的黨國教育,使我從小就懷抱著一種天真到近乎愚騃的理想,以為一個有志的青年就應該要從政,報效國家。於是當我如願以償進入了台大政治系,所經歷到的第一次震撼洗禮就是學生會長選舉,如火如荼地在校園之中展開。那只不過是一場學生選舉而已,但兩個候選人的背後已有不同的政黨在支持,彼此之間廝殺激烈,謠言耳語不斷,黑函和黑金滿天飛,儼然就是一個社會選舉的小小雛形。

坦白說,才剛解嚴不久的我們,就形同是一群民主的新生兒,還在牙牙學語的階段,尚且不懂得文明的規範,選舉一拚鬥起來,就淪為齜牙咧嘴的野獸。我這才發現自己是何等的幼稚和愚蠢,原來政治不是青年報效國家,更非理想的實踐,而是血淋淋的權力運作,也才體悟到民主不只是美麗的口號而已,更重要的是如何進行「社會集體成員的利益分配」。

社會集體成員的利益分配。我在政治系修了一整年的「政治學」,腦袋中牢牢記得的只剩下這句話,其餘的全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在解嚴之前,我的小學到高中老師都在教導我們要「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如今來到大學卻要學習如何進行「利益分配」?這不免讓我一頭霧水。後來我又被系上的同學拉去參加「民權初步營」,本來以為是在研讀三民主義,到了營隊才發現是學習如何開會。營隊的學員絕大多數來自於法學院,個個都是辯才無礙,思慮敏捷,其中有好幾位如今已是台灣政壇明星級的人物,而他們當年在營隊之中如魚得水,但我卻恰好相反,打開一本厚重的議事規則講義,只覺得頭昏腦脹,不知所云。

經過五天四夜的營隊議事演練,我仍舊搞不懂「開會」為什麼會變得如此複雜?當學長姊花費很大的功夫,傳授我們如何利用程序問題去進行「杯葛」,好讓一場會議「流會」之時,更是讓我格外感到不可思議:我們不就是為了「開會」而來的嗎?為什麼又要費盡心思讓它「流會」?於是最後我只學會了一件事——「鼓掌通過」,那是我最開心的時刻,大家排排坐一起鼓掌,每個人的臉上全是笑容,不復先前杯葛之時的殺氣騰騰。

我在營隊的另外一個收穫就是:原來從事政治不只要熱血,更要天分,很遺憾的是我一點全無,只能後悔當初填錯了志願,就這樣茫茫然地度過了新鮮人的一年。聽學長姊說,社團才是大學的必修學分,我因此也試著去造訪一些頗為活躍的學運社團如「大新社」、「大陸社」和「大傳社」,卻多半是默默坐在角落,帶著一顆忐忑不安又惶恐的心,聆聽社團的老骨頭們口沫橫飛批評時政。

我彷彿成了校園的邊緣人,即便如此,解嚴後台大自由開放的風氣,卻依舊為我帶來了一場劇烈的成年禮,不僅徹底瓦解我過去的政治信仰,也讓我不再輕易相信教科書或媒體所說的一切。當讀到暢銷一時的米蘭.昆德拉《笑忘書》時,更是心有戚戚焉——原來抵抗極權的最好辦法,就是大聲地笑,我因此成了一個徹底的懷疑論者,以及狂歡的信徒,最喜歡的一張音樂專輯就是黑名單工作室的《抓狂歌》,每每聽到〈民主阿草〉中聲嘶力竭地大喊「我要抗議」這四個字,就不禁心中大樂。但我卻也無法像一些投身政治運動的同學般,以絕對的激昂和憤怒,去為另外一種主張吶喊。與其站在台上,我寧可隱身台下,就像是一個從事田野調查的人類學家,只躲在一旁觀察和記錄,而不會輕易地站起來介入。

幸運的是,八○年代末的台北街頭,幾乎天天都在上演集會遊行和大大小小的政見發表會,到處都是我可以湊熱鬧的政治嘉年華,而那才是活生生的教室,比起大學課堂不知有趣幾百倍。我還記得剛因蓬萊島事件坐牢而出獄的陳水扁,在走進某間中學操場的政見會時,被成千上萬的民眾簇擁歡呼,有如神降人世似的光榮景象;也記得謝長廷豪氣地封街演講,而我興沖沖趕去聆聽,只見無數黑壓壓的人頭在前方竄動,更襯得講台上的燈光輝煌如火,讓整個夜都沸騰燃燒。我甚至有好幾次走到政見會的台前,用最虔誠神聖的心,掏出一個大學生口袋中僅有的紙鈔,然後鄭重地把它們投入捐款箱。

但我終究是和政治格格不入,於是大一下學期,我跑到台大共同教室前的公布欄,仔細研究文學院每一個科系的課表,中文系下羅列著一排「詩選」、「詞選」、「中國文學史」和「思想史」等課程,讓我不禁為之神往,毅然決定要從政治系轉到中文系去。也拜八○年代是媒體的黃金盛世所賜,報紙副刊的文學獎可以說是社會大眾矚目的焦點,文人和知識分子更是地位崇高的意見領袖,所以我的轉系不但沒有遭到家人反對,還頗有幾分讚許的意思。

從此政治學就被我擱到一旁了,我改抱起《史記》、《說文解字》這些厚重的古書,一下子就從現實跳到了它的對立面:浪漫的文青世界。那時的台大學生也自動分成了四類:第一類是準備留美的高材生,整天躲在圖書館中猛K托福和GRE;第二類是在街頭奔走學運的熱血青年;第三類是股市狂飆萬點,乾脆蹺課改去號子報到的學生,還沒畢業就提前加入全民炒股的行列;至於我呢,便成了最不著邊際的第四類,既沒錢出國,也沒政治天分,更缺乏金錢概念,只能當一個自認為叛逆的頹廢文青,就這樣一頭栽入了當時文青們最愛的法國電影世界。

我開始躲入遍布台北大街小巷的MTV尤其是太陽系,沒日沒夜看起法國電影,心目中的美女典範才不是現在流行的日韓女星,而是《夏日之戀》的珍妮摩露和《日以作夜》的賈桂林貝茜。她們有著一雙堅定的眼神,驕傲上揚的嘴角,刨光木頭似的修長小腿,以及一頭蓬鬆的長髮,纖細的身軀上總是套著一件過分寬大的毛衣,而躲藏在毛衣底下的卻是謎一般的神祕內在,讓所有不幸遇到她們的男人,都甘願因此而受苦發狂。

於是我彷彿活在法國電影的光點裡,而不是八○年代末的台灣。每當走在椰林大道,我總想像自己是走在楚浮或高達的世界,忍不住要模仿他們鏡頭下的女主角迎著風大笑,作鬼臉,搖頭晃腦像隻機靈的小鳥一般唱歌,或是飛也似地踩著腳踏車,要不然就是咬一根香菸,假裝自己是一列噗噗作響的蒸汽火車。那時我家住在北投的大度路旁,周末晚上照例是飆車族競技的聖地,路旁紅磚道上滿滿是圍觀的人潮,穿插著幾攤賣烤香腸的小販,而我置身在如此台味的場景之中,邊咬香腸邊為飆車族喝采,腦海裡卻還淨是《壞痞子》中的茱麗葉.畢諾許和李歐.卡霍,總之,就是非常法國的、迎風狂飆的年代。

十八歲的我們坐在涼爽的夏夜中,背誦楊牧在十八歲時寫下的詩:「在年輕的飛奔裡,你是迎面而來的風。」而星星是唯一的嚮導,仰頭看十八歲的夜空竟是如此的不羈與遼闊。

直到很多年後,我才終於讀到了夏宇翻譯的《夏日之戀》電影原著小說,作者亨利-皮耶.侯歇形容「這是兩個朋友與他們共同愛人之間的故事」,而「幸虧有一種一再斟酌衡量過的、全新的美學式道德立場,他們終其一生,幾乎沒有矛盾地溫柔地相愛」。讀到這兒,我的心彷彿被大力地撞擊了一下——「幾乎沒有矛盾地溫柔地相愛」,不正是被當年的我所一心嚮往?而「一種一再斟酌衡量過的、全新的美學式道德立場」,不也正是我所生活過的八○年代的最好註腳?

當一切禁令在解嚴之後譁然崩塌,我們也只好各自在街頭、在音樂、在小說、詩歌和電影之中摸索著,嘗試去建立一個全然屬於自己的、「全新的美學式道德立場」,而這也正是我所深深緬懷的八○年代最美善的一面。從政治的街頭運動到經濟的股市瘋漲,它那不知疲倦的狂歡,粗礪而真誠的,洋溢著激情又明亮的夏日之光,全把正值大好青春的我們一股腦兒推到時代的浪尖上。


【慢慢讀,詩】楊澤/夢中聖殿
楊澤/聯合報
年少時

求愛遭拒

乃是家常便飯

以至於

被人拋棄

淚灑空巷的我

好幾回興起

這般荒唐

無稽的念頭:

倘我有朝

流落大街

頹而又頹

落拓之極

至於不堪

天地之間

是不反而

容易尋得

天意注定

獨獨屬於

我的一人?

回頭看去

橫生這股荒唐

不,荒涼想頭

且止不住

耽溺其中的我

當初其實是

幸蒙愛神垂憐

再幸運不過的

一個年輕人

對那不愛我的人

固然多了一分

明白的快樂

支撐著去發現

更新奇的生命航線

對留在原地的我

如今看來

愛神的禮物卻是

同樣豐厚(如果

不是更加慎重)

右手無名指上

一枚至今暗自

在記憶中閃閃

發光的小指環!

天哪

愛可是

何等自閉

卻又何其

猖狂自大

愛自誇的

蛇戒一尾!

首尾相銜

自噬自生

兀自允諾

有朝一日

濃盡枯來

即速速蛻

變成那些

倍加澄澈

通透之物

像詩

像頓悟

像午夜的大海

是留給世上傻子

去挖掘的無上至寶

唯我輩顛倒妄想者

方得見的夢中聖殿


【聯副文訊】「第九屆蘭陽文學獎」徵選活動熱烈展開
本報訊/聯合報
「第九屆蘭陽文學獎」徵選活動以「心蘭陽,新筆力」為主題,盼作者用「心」體驗壯美的「蘭陽」山海原疇,揮墨疾書展繹「新」亮麗的文采「筆力」,深耕蘭陽文學土壤。活動由宜蘭縣政府文化局主辦,佛光大學中國文學與應用學系承辦。即日起收件,6月30日截止,分散文、小說、傳統詩和民間故事四組徵稿,各組均有豐厚的獎金與獎牌鼓勵,十月間公布徵選成績並舉辦頒獎典禮。詳細辦法與徵選規定,請上宜蘭縣政府文化局官網http://www.ilccb.gov.tw,亦可致電03-9322440分機203,歡迎踴躍參與。(桂樨)


【剪影】梁正宏/山.夢
梁正宏/聯合報
那是年少的夢:

對父親誇口,要拍最雄偉的山。

而今,強忍寒風與薄氧,敞開雙臂,世界至高的珠穆朗瑪峰,就在眼前!

海拔8844.43。

我取出掌心大小鏡頭,緊擁皚白耀亮的峰頂,

自蒼茫回憶裡,精確尋找焦距──

年少時,屢遇挫敗,如臨高山。

有天,父親探問:「那可有萬壽山高?」我胡亂答有。

在父親力邀下,跳上野狼,一起去看山。也開始愛山,拍山。

更從他教授的攝影中,一一浮現:

人物……山景/渺小……壯闊,

永恆,留在剎那間──

忽而察覺,鏡頭裡,擦肩而過的那旅人,背影像極了父親。

迅即按下快門。

可父親在意的,真是這張照片嗎?

還是,期許我又越過一座高山?抑或,如山般企盼我歸來?

曙色中,我與年少的自己,顛躓奔向那山、那夢,

憶起父親,眼角泛光。

(本欄歡迎投稿,文長以300字為度,附照片一幀,稿寄:lianfu@udngroup.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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