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櫛比鱗次的房頂上撒腿狂奔,追一個影子。 他臉上掛著鼻涕在房上穿行如飛,可怎麼也追不上,他一抹鼻子摸出套索,掄圓了甩出勾上那影子。
影子驚聲嘶叫滾落房脊,少年伸手一撈歡聲叫道:「師父!可抓住你了!」
他手上拎著一隻金黃虎斑的大貓,後腳纏著絆索。
貓尖叫一聲,明明被他揪住後脊梁上的皮,肥呼呼的身子竟靈活地回身狠抓他一把扭脫了去。
「哎呀!」少年吃痛一摔,屁股砸破了房頂,一人一貓跌進房裡。
「當家的快起來!」
「又是那小子吃撐了胡鬧來啦?」
少年摔在地上屁股都給碎瓦磕破了,肥貓皮毛都不曾擦破一塊,蹬脫絆索飛也似溜了。
「師父你好沒義氣!」少年扶著腰跳起來跑,後頭一個瘦漢子追出去。
「薛二!有種別跑!我讓你大哥收拾你!」
薛二沒命瘋跑。他今年十一,個頭比同年孩子都高,能跑。
後頭越追越近,薛二轉過街角看見一人忙叫:「杜大哥救我!」
那人嘖一聲,知他又闖了禍,馬步一紮伸手做個托,瞥了牆頭一眼,薛二會意點頭,箭步上前踏著那人雙掌讓他托上牆跳進院裡。
瘦子攆不上薛二罵著走了。
好不容易捱到他走遠,薛二撞開門連滾帶爬跌了出來。
「就這點出息!這回我救了你,該請我上你家喝酒了吧?」
「杜、杜大哥……」薛二發著抖指向門裡。
半開大門裡一具屍首仰面朝天,給人砍了十來刀,薛二一跳進去就在血塘上狠摔一跤。
「小子……這回多少陳酒兄弟也管不了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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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辦?」
「你說怎辦?當然是報官啦!」杜朔在薛二腦門上拍了一下。
「你去?」
「當然你去!我一個遊商一沒親族二沒保人去報案不找倒楣嗎?」他是販皮的,租下薛家一間偏院到此不過月餘。
「可他們要問我怎會進去,我弄壞人房頂的事不就……」
「你一個毛頭小子就拆了人的房官府還能殺你頭不成?」
「那我一個毛頭小子去報官人能信?」薛二逮住他的話柄。
「好你個油嘴滑舌的小王八!」杜朔一個爆栗敲在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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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捕頭婁老爺子帶兩捕快范通和小蔡在大街上踅,一個小子從耍貨攤偷了波浪鼓撒腿就跑,捕頭扭頭便追,小賊腳步飛快,人群中閃躲甚是靈便,追到小巷轉角踏著堆在牆邊的空簍三兩下上牆翻進一座院中,捕快追急了跳上簍子要上牆,簍子禁不住他兩個,摔得七仰八叉。
婁捕頭上前正要打門,只聽一聲驚叫門裡滾出一個血衣人來,正是那小賊,門內一人倒在院中顯是氣絕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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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二趁亂脫身晃到一處雜院,在院中一把破凳坐下就聽見黃貓喵喵叫著來了。
「師父!你太不仗義啦!」
「喵!」黃貓不管他嚷跳上膝頭,前腳縮在胸脯下打起呼嚕。
薛二苦笑摸貓的背。貓是他從小一起玩大的,爬樹翻牆的本事都從牠身上來,他給牠在雜院角落安下了窩。
杜朔踱進小院,身後夥計老連扛皮貨要曬,老連攤著皮子,杜朔伸手摸那貓:「唔!好皮!」
「哈!」貓轉頭嘶叫。
「師父!你吃的魚頭是杜大哥給的呢!」
「沒事!貓這東西跟狗不同,受人餵養卻不吃人擺布。」
「脾氣大得很呢!」薛二露出手背紅腫的抓痕:「抓上一把要腫好幾天!」
「喵!」黃貓不滿地叫了一聲。
「是!師父!」薛二伸手搔貓的下巴。
「哼!不知回報的畜牲!」老連嘀咕道。
杜朔道:「哈哈!不為情義所豢養才是真性情!不像狗搖尾乞憐唯恐失寵,說是忠義不過仗勢而已。」
老連訕訕走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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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午薛二才回家,進門一片零亂不見大哥和娘,正發怔家中長工抓住他胳臂罵道:「野哪去?家裡出事了也不知道!」
「怎麼回事?」
「官府拿了你大哥!說是出了人命案要問,老太太暈倒了還起不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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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這小賊!」班房裡兵荒馬亂,范通見薛二大模大樣走來張口便罵。
「等等!」薛二見捕快齜牙要撲上來趕緊嚷:「別動手!要破案你們還得靠我!」
「小子我看你臉也不黑啊?」小蔡哼著鼻子。
「黑又怎麼了?」
「你當是戲台上的包公日審陽夜斷陰哪!天大案子都等你破呢!」
一屋捕快都笑起來,婁捕頭沉聲道:「你來做什麼?」
「師父!我是來拜您為師的!」
薛二箭步上前要跪,膝蓋沒落地兩腿就懸了空,原來是范通一把拎住他的後脖領,他扭身朝范通臉上抓,捕快一驚鬆了手,薛二跳下來又上前要跪,小蔡踢過痰盂來擋在他膝前,待要看這小子跌在痰上,薛二卻敏捷地一個筋斗閃過痰盂正好落在捕頭面前。
還沒磕頭捕頭便甩出鍊子流星錘纏住了他的腿,另一端拋過房梁,鍊子一扯把薛二倒掛梁上。
「小子!」捕頭把薛二拉到正好和他臉對臉:「打什麼鬼主意?」
「師父!您若收我我定能幫您破案!」
「瞎喊什麼?哪個說要收你啦?」
「您就收下我吧?肯定不後悔的!」薛二頭下腳上掛著咧嘴笑。
這拜師還賣貨一樣自吹自擂的?哪門子的上門徒弟?婁捕頭瞇著眼看這古怪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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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你說怎辦好?」薛二坐在院中抱著黃貓嘆氣。
「你這樣亂來的找不到第二個!」杜朔聽完他闖班房的事道。
平日萬事都有大哥作主,現下哥哥給抓進班房看押,家中給抽了主心骨一般。薛二知道哥哥不可能犯案,可逮不到正犯難保不會抓大哥替死,他一定要設法插上一腳。
婁捕頭差他去問話,若能問到話入門便有望,可那問話的主就是家財萬貫也不定能見上,何況是個孩子?
大宅裡的死人叫趙平湖,事發那夜不知什麼由頭大發脾氣把下人都趕到店面住,叫了酒菜自在宅中飲酒,最後看見他的人裡一個就是薛二的大哥。
送菜的是名菜館的夥計,飯館的人作證他送完馬上回去一點沒耽擱。老爺還叫了相熟的歌妓,可也是唱到一半就趕回去了,女人就算折回作案也不可能殺一個大男人。
剩下嫌疑最大的只有薛家酒坊的當家了,他供稱到作坊繞了一下才回家,可沒有人證。
菜館夥計說老爺那天吞了火藥似,送酒送菜沒有不挨他罵的,酒坊來的是當家人,也不定嚥不下這口氣路上一個想岔又折回去殺了人。
夥計多嘴說了這麼一句薛二的大哥就給拉進了班房。
婁捕頭差他去問話的就是當夜的歌妓雪慢。
「我聽過這姑娘的名頭,」杜朔搓著頦下短髯:「人可是花蔭樓的紅牌,甭說問話見上一面就不容易了!」
「這麼難見?有什麼了不起?」薛二噘嘴道。
杜朔嘿嘿一笑:「這姑娘不只長得好,琴拉得更是城裡找不出倆的!你道她怎能拉得這樣好?因為她那把胡琴,」他壓低嗓道:「是貓皮蒙的!」
薛二肩膀一縮偷覷膝上的黃貓,要揭下一張皮來那可多疼啊!
「沒聽說嗎?」杜朔陰森森道:「貓皮能鎖人魂,要不怎麼說讓黑貓跳過了棺材就得屍變?那是有法術的東西,要買來肯定能賣大價錢!」
「我才不信!」薛二說著卻摟緊了黃貓,貓不快地低哼。
「雪慢姑娘的琴聲裡有個很小的振翅聲……她剪紙人作法把男人的魂攝去了封在裡頭,那是小紙人在琴裡踢打著要出來呢!」杜朔笑得薛二頸背發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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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那姑娘住的小樓。」小蔡給薛二指點花蔭樓一處小閣的窗子。
「好咧!」薛二攤開一個兩層麻布打的包袱,惡臭撲鼻而來。
「什麼玩意兒?」小蔡掩鼻罵道。
「牛糞!」薛二捏住鼻子和身往那堆糞上滾。
「你這是幹什麼?」
「你過來我告訴你。」
小蔡皺著鼻子屏住氣附耳過去,薛二悄聲說話,一說完小蔡立刻跳開喘了口大氣:「這麼損的法子你也想得出!」
薛二嘿嘿一笑轉身要闖花蔭樓,小蔡叫住他:「小子你別逞能,苗頭不對就喊,我就在這牆根站著,諒他們也不敢在官差眼皮子下打人!」
薛二一愣,小蔡打頭回見他偷東西就沒給過他好臉色,拜師那回還整過他,沒想竟對他這小賊還挺仗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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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慢姑娘正梳妝,樓下有位爺點名聽她的曲,老鴇都急壞了她倒慢慢梳頭,客人叫得急幾個姊妹先去對付好話,房中只她一人。
這時窗外跳進一條黑乎乎的人影,踏著瓦簷進來卻沒有點聲響,雪慢嚇了一跳卻沒喊只道: 「客官要聽琴樓下雅座請。」
「誰要聽什麼破琴!我來問句話,妳好好說了我就走!」薛二瞄到那琴想起人魂法術的事有些發毛,壯著膽子說。
「你想知道什麼?」薛二一身糞臭,雪慢調著琴眉頭都不皺一下。
「那天晚上趙老爺都說了些什麼?」
「我要不說呢?」
薛二嘿嘿一笑,抓過一件絲裙往臉上抹:「那我就把所有衣裳都摸個遍,妳穿什麼見客!」薛二朝她走去:「妳可別喊,一喊我就摟住妳,看妳還香得了嗎?」
薛二看準今天來了貴客要她下不來台,哪知雪慢輕笑盈盈起身,竟伸手解釦子。
「妳、妳幹什麼!」薛二退了一步。
雪慢解下的衣裳滑落腳邊,她把衣服拿被子掩好,一絲不掛朝薛二走來。
她的肌膚白得發光似的,薛二的腦子轟一下不轉了,雪慢走到面前俯身看他髒汙的臉:「怎麼?不是有話要問?」
「妳別過來!再過來、我可要……」
「可要怎的啦?」雪慢笑著拿手指戳他的臉,他只覺臉上火燙渾身的血都逆著流了一遍,鼻孔裡流下一條濃鼻涕都顧不上吸回去,那傻樣說多窩囊就有多窩囊。
「不說話?那就聽琴吧?」雪慢扯下輕紗床帳隨意披上,撿起胡琴,呼吸一樣自然,不管她有沒有穿衣服、身邊有誰,她輕輕拉動琴弓,悠揚蒼涼的琴聲流瀉在空中。
「這是他最喜歡的曲。」琴聲中雪慢道:「他說我的琴聲像是故鄉的雨夜。蛇皮蒙的琴入冬後又乾又繃聲音發澀,貓皮琴音色才能這麼潤,像在南方。知道是為什麼嗎?」
薛二想起琴裡封住的人魂,他想聽出琴聲裡的振翅聲,可雪慢低低的聲音和白得發出溫潤光亮的肌膚擾動著他的五感。
她是不是就要攝住我的魂魄關進琴裡了?
薛二嗓子發緊背後一層冷汗,但雪慢只是嘆息一樣說: 「因為貓的記憶綿長,愛恨不忘。」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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