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我則是一團混亂。對我這樣的小孩來說,如此短時間內發生的新奇經驗實在太多—焦慮、欣喜、煩惱、困窘、新朋友、新老師,這些事物全讓我內心澎湃不已。 但有一件事讓一切蒙上了陰影:媽媽買給我的新鞋。我努力把腳移往身後,免得鞋子被大家看見。鞋身是黑底白條紋,質料是硬塑膠,簡直像醜得要命的足球鞋。今天吃早餐時,哥哥們全都笑到肚子疼。雖然爸爸使了個眼神讓他們閉上嘴,但現在我雙腳發疼,內心羞愧不已,全都是因為這雙鞋。 在此同時,林唐的頭就像貓頭鷹一樣來回轉個不停。對他而言,教室裡形形色色的東西全都神奇無比—一根木尺、慕絲老師桌上六年級生美術課做的黏土花瓶、舊式粉筆盒,以及散落在地上被踩成灰的粉筆。 然後我看見林唐的父親。那個松樹般的男人眼看兒子越來越興奮,臉上卻浮出苦澀的微笑。我知道他在想什麼。這個連自己生日都不知道的男人,正想像著將來有一天,也許是國中第一年或第二年,兒子將因為常見的繳不出錢、或是人生種種不公平的苦難,而被迫放棄學業,到時這孩子將會多傷心啊。對林唐的父親而言,教育就像一個謎。就他記憶所及,從家族上溯四代,林唐是第一個上學的孩子。在他記憶之外的許許多多世代裡,祖先生活在水來襲前的時代,那是遙遠的過去,當時的馬來人還過著四處飄泊的生活,穿著樹皮做的衣服,睡在大樹枝幹上,崇拜著月亮。 ♪ 大致上說來,慕絲老師安排模樣相似的孩子坐在一起。林唐和我都是鬈髮,所以共坐一桌。崔帕尼和馬哈爾坐在一起,因為他倆長得最清秀,像是受人崇拜的傳統馬來歌手。崔帕尼對教室裡發生的事毫無興趣,總是瞄向窗外,尋找每隔一會就從人群中探出臉來的媽媽。 但波瑞克和庫仔坐在一起不是因為長得像,而是因為兩人都難以管教。進教室還沒多久,波瑞克就拿板擦抹得庫仔滿臉;除此之外,戴頭巾的小女孩莎哈拉也已故意踢翻阿江的水壺,害這位祖籍福建的小男孩哭得像是見了鬼。水壺事件標誌著接下來數年兩人不斷的爭執。阿江的哭聲幾乎淹沒了當天早上愉快的自我介紹時間。 對我來說,那個早上將讓我數十年難以忘懷。那天我看到林唐笨拙地抓著一枝沒削尖的大鉛筆,手勢彷彿在握短刀。他父親買錯筆了,那筆有兩種顏色,一頭紅,一頭藍,那不是裁縫在布料上做記號的鉛筆嗎?還是鞋匠標記皮革用的?總之不管本來是什麼用途,那筆絕對不是拿來寫字的。 他的簿子也不對。那是深藍封面,三條線一行的簿子。我們不是要到二年級學習草體後才用這種簿子嗎?但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早上親眼目睹了我的桌伴、那個來自海邊的男孩,生平第一次拿起紙筆。在未來的日子裡,他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將是那天才頭腦的結晶,他說的每一個句子都像耀目的光芒般閃亮。隨著時間過去,這個赤貧的海邊男孩將蛻變成我一生僅見的聰明人物,衝破長久以來籠罩這所學校的重重暗雲。 文章出處/資料提供:寂寞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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