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形路右轉,是一間迷你小學,峰谷國小。我記得操場上鐵製的盪鞦韆,濕濡的手心緊握著鏽蝕的鞦韆鐵鍊,足下蹬起黃土,鞦韆一擺盪,揚起一陣茫茫沙塵,身體盪行於半空,空氣中草葉和泥土的氣味。單槓、溜滑梯、跑道、籃球框……好幾個夏天,我在這裡跑跑跳跳……
親愛的寶寶:
都說新生兒六個月之前因為有來自母親的抗體,不易生病。然而此刻,雙胞胎的你們正經歷人生的第一場感冒。你們不過是剛滿三個月的小嬰兒,初來乍到這混濁又溫暖的世界,看著你們因劇烈咳嗽而漲紅的小臉,我又不禁默默思念起我的母親,你們的外婆,她總是身體一顫一顫,虛弱咳嗽的身影。
初為人母,初次守在病兒身邊,想起的竟是身為一名女兒,守在母親病榻旁的往事:我記起母親懸念的山林,她是霧峰山區峰谷村的女兒,不論在醫院或在家休養期間,她提了許多次,或者哪天好些了,要回去走走看看的娘家。
不過是車程不到一小時之處,對於一個重病之人卻像個迢遙的心願。母親的身體沒有再變好,就像後來我所牢記的病容,她蒼白的臉因咳喘而漲紅,孱弱病鬱的氣息緊緊纏繞著她,奇蹟和盼望顯得那麼遙遠,沉重拖沓的病情令人傷感悲觀,而我總想像著她在病榻上一遍遍模擬回想:少女未嫁時的自己、和丈夫胼手胝足養育四個女兒的青春。
未嫁時,她身為大姊協助父親種作山林;成家後,和丈夫回到她的出生地,買地開墾。土地與汗水,愛與被愛之所繫,母親腦海中的家鄉印記是和家族的山嶺連結在一起的。那裡有她身為大姊,要替父母分憂解勞照顧五個弟妹的責任。她有四個妹妹,唯一的弟弟盛年早夭,她時常想著如何安慰山居的老父母,擔憂老父母無力種作後的山林。一如後來她病重時,掛念她和丈夫照看一生的土地,這一處的香蕉園、那一處沃土下的竹筍,漫山向陽的龍眼樹、須除蟲噴藥的荔枝園……
病榻上,她精神好時總和女兒們說這些。一遍遍,像是在確認自己的記憶,又似對人世,對這一生,對所愛之人的依戀不捨。切切懇懇,叨叨絮絮,深怕自己來不及說,傳承不足,難以為繼,那麼或者她將有愧於世,帶著憾恨而終。
親愛的寶寶,你們這一生的第一場病,讓我憶起母親一生最後的病容。關於對親族與土地的牽戀,她告訴我的,我都想告訴你們。
記憶的路線,從通往山頂上她的娘家開始。我還記得幼時一幕幕車窗風景,父親開車,後座是三個姊姊,我坐在副駕駛座母親的腿上,五人座的白色福特轎車,載著一家子,遠足郊遊似地往外婆家去。
先是途經草湖,橋邊路旁是著名的芋冰城。小人兒念盼著母親買一袋芋仔冰當伴手禮。大里草湖的芋冰全台知名,聽長輩說,那可是當年蔣經國先生三番兩次到訪品嘗的最愛。早期的芋冰,大小如四方形冰塊,沒有單獨包裝,除了芋頭外,各種口味如牛奶、花生、百香果、鳳梨、綠豆、紅豆……混搭秤斤兩賣。母親總是指名:芋頭口味多一點,其他各色平均。我年紀小,挨黏著母親腿畔,努力仰頭看著高高的冰櫃,眼饞嘴饞盯著被舀出的各色冰體,分辨那一塊塊一勺勺的口味。
我記得一口含入芋冰,那冰顫得麻舌凍齒的快感。那是母親對么女的疼愛,她代我向老闆指定:先來一塊百香果的。剛從冷凍庫取出的冰體方正有型,用牙籤叉取,將融未融還冒著煙一般的寒氣。我小心翼翼雙手持捧,儉省地含一下、舔一下,冷吱吱甜滋滋,通往外婆家的路上,這是一幕甜甜的風景。
車行穿越熱鬧的霧峰街市,過台灣省議會高大的牌樓。寬闊大路旁民居漸少,行至圓環往上,有個市場,周邊綠樹層層疊映的磚瓦眷舍,喚之為光復新村。那一處經過規畫配置的宿舍聚落,彷彿是另一個世界,是電視劇裡的場景。筆直齊整的街道、黑瓦紅磚森森庭園的圍牆院落,有一種不屬於外界光陰的距離光影,在車行途經的時刻,映入眼簾。
圓環邊的熱食小攤爐火大滾,大紅桌鋁椅凳臨街擺設,一碗麵、一碟滷味小菜,這邊落坐,那邊起身,鋁椅腳摩擦路面,匡啷匡啷的聲響成為一種節奏。
市場也是繁鬧的。不同於市區霧峰市場那種派頭規模,卻也是肉菜米糧蔬果俱足的補給場。宛如門界,車過光復新村市場便開始攀行山路了。
假日早上途經這鄉間山腳下的市集,總可見從山裡載運出蔬果,自產自銷的農民,農用貨車斗上一整車鳳梨,或摩托鐵牛車上,長落成串,一掛掛,新採青綠的香蕉。蔬果盛產期,收購價太賤不符工錢時,這樣流動的蔬果車攤便多了起來。販售者的身影,有時是臉色黧黑、身形佝僂,顯然勞動了一生的老者,有時是頭臉頸覆著花布防曬帽巾,僅露出眼鼻口的村婦,也常有跟著大人出門做生意的男女小童,有模有樣幫著叫喊、秤斤、裝袋。
地勢攀升,路形彎轉,當年的光復國中校址經地震肆虐後,已改為地震教育園區。緊接著山路左側、右側,夾道迎面而來是一大片臨路墳塚,腳下眼前層層漫漫。錯落雜陳的墓塋間,墳草搖曳,一種荒蔓陰森的氛圍遍地籠罩,我總緊閉雙眼,怕得不敢亂瞟。路途時而顛晃,有時便這麼迷濛糊塗,睡著了。
忽而轉醒,車行於彎窄旋繞的山路上。分不清那河那溪的名姓,後來查閱,莫非是乾溪?山壁險峻,山道綿狹。蜿蜒纏繞於山嶺谷地。村落的聯外道路,沿途是漫山分不清有主或無主的山坡果樹。連接溪谷和險峻坡坎的路段,是外公外婆的獨子,我的青年舅舅,深夜下班返家,駕車不慎墜落溪谷的喪命之處。
親愛的寶寶,那是幼年的我初次理解死亡。我們在舅舅魂斷的返家之路燒紙招魂。記憶的焰火,灼目熾熱。意外驟生,無常無情。他們說,那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無可告解的運命悲哀。舅媽懷中抱著嚶嚶哭泣的男嬰,手上牽著剛會走路,不識悲愁的女娃。一個完好的家,突然就崩解了。從此之後,這條山路的風景中,多了一個掉淚的故事。
沿山路蜿蜒而行,路旁漸有零星屋宅。或水泥平房、黑瓦土角厝,或形制簡單的兩樓半透天厝。過教會、綠蔭林道,外婆家是這山間聚落中不可或缺的雜貨店。山間雜貨店,除了零食、飲料,還賣內衣褲、學生帽制服、雞蛋、米糧、豆腐、蔬菜……亭仔腳有個站牌,候車的、路過的,常常當街聊起來。山裡的公車時刻固定,幾小時一班次。住在外婆家的夏日,坐在門前數算公車來一趟、去一趟,悠忽之間,便是寂寂無事的一天。
T形路右轉,是一間迷你小學,峰谷國小。山上的孩子,學校是最好的遊樂場。那自然也是到山裡作客的大人小孩,最常散步遊憩的地方。我記得操場上鐵製的盪鞦韆,濕濡的手心緊握著鏽蝕的鞦韆鐵鍊,足下蹬起黃土,鞦韆一擺盪,揚起一陣茫茫沙塵,身體盪行於半空,空氣中草葉和泥土的氣味。單槓、溜滑梯、跑道、籃球框……好幾個夏天,我在這裡跑跑跳跳,感覺奔放舒暢的快樂。有著比我自己就讀的小學,還要親密親近的情感。
親愛的寶寶,這是日後一定要帶你們去的地方。縱然在我記憶中僻遠樸質的小學,在大地震後重建,已是個嶄新現代化的校園;外婆的雜貨店,結束營業多年,她去世後,阿姨將透天厝租人,如今亭仔腳擺置大香爐,是間民宅宮廟。
傍著山間溪水,昔日停放機具、鐵牛車的黑瓦平房,隔壁半露天的磚造焙窯都還在。那傳統磚造窯,有幾張雙人床那麼大,龍眼大出價賤之際,是外公外婆將龍眼剪枝帶殼烘焙為龍眼乾的地方。以龍眼木為柴薪,頂著悶熱暑氣,火烤煙薰,看顧柴火不可太熾旺,不宜太虛微。手持大耙子往復耙動鐵網上的龍眼粒,使之均勻受熱收乾,不濕霉、不焦黑。
我腦海中,父祖輩在龍眼窯前揮汗勞動的景象,依然如此鮮明。星移物換,這土方屋宅,蛛網密布,黑蚊嗡嗡。人事星散無繼,荒荒窯濕灶冷,空餘一室頹圮森冷的陰鬱。
親愛的寶寶,成為你們的母親後,我常默默思念我的母親,思念一家人往返聚首,彼時親近,而今遙遠的阿罩霧山林。母親一生掛念的果林山嶺,還守在那裡,猶如記憶的根,牢牢抓著泥土。如今這也是成為你們母親的我,悠悠的心事。想著:要用一生,帶你們細細辨認、嗅聞,來自血脈、土地,守護與愛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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