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趟不需要離地的宅旅行
親愛的A,你說許久沒有去日本旅遊,這讓你感到沮喪。我突然感覺我們以前習慣的旅遊周期是否像上了發條似的,以一種「生活在他方」的方式運轉,而日常只是前往他方的「在路上」。
但我差點想告訴你,我精神緯度上,一直都沒有離日本太遠。我從小浸泡在日本動漫的羊水裡長大。別人好奇的《鬼滅之刃》或《棋魂》,原本就是我跨越了次元壁後,會抵達的精神原鄉。如果從少年時就開始看日漫,即便走在澀谷街頭,都像有一個拉鍊式的出口,讓你鑽進他們妖怪人間,看他們的棲息地竟然與台北某個街道相連,於是你將想像力加溫後,就可以找到類似一個兔子洞的地方,閃進去就是日漫裡充滿粉色肉胎的世界,非常有彈力地抓住如愛麗絲夢遊奇境的你。
就像現在,就在我家附近街角的抓娃娃機店,那一坨粉色的娃娃群裡,像是這堅固水泥城市裡流出的某種軟爛,又像是粉粉的腸壁,這樣流淌著被鐵皮格放的生息與線索。
我隨著那無機質的嚮導聲音,彷彿感覺到這城市生物的脈息,所有的妖物與被人類發展快殺之滅絕的小小生靈,寄生與躲藏在公園的小花圃般,瑟瑟地喘息著。只等到人類集體歇息後,他們才像生出了自己的枝枒,進入了日本這生化軀殼裡原芯中的泛靈國度。
那裡仍有著玩具的機械音,與跟著它節拍閃動的光暈,你就不會迷路,直直地滑進去附身在秋葉原裡的跨次元王國。那裡有日本動漫今敏的咒語與結界,在每個被水泥叢林格放的人類裡,內核都有著山水奔流的想像。人離開了他人期盼的肉胎衣後,發現這世界像是各種類型型號的娃娃,我們套進去不被討厭的那種型號,設定後開機於日常。關機後,我們二十一克的靈魂則優游於現實世界人力被On Sale的國度,看著日常被販賣的不是我們著迷的物品,而是我們依附在那些物品上,來藉以界定自己的安全感。如一Apple電腦、如一電影票根,也如一限量款球鞋。在我們暫離後,它們就像我們的說明書幫我們滔滔不絕些什麼。
然後我們又去了宮崎駿筆下《神隱少女》的溫泉之鄉,一方是人類大啖慾望的天地,一方是純真又殘酷的神鬼之鄉,我們仍遲疑著是否要過那隧道,到達人類同作的現實之夢裡,還是回到夢裡的真實中。就這樣在機械城市的夢外夢中,我醒來,好似回到多年前我在上野美術館的陽光中醒來的場景,沐著的一道陽光是提醒我已回來的時空緯度。我又完成了一趟日本3D列印之旅,留著那條夢的臍帶,恍恍然走進現實的設定中,內核像個旅客一樣定居著。
等這場濃霧散去,我們將繼續學會遺忘
親愛的A,你說大家像作了一場被魘住的夢,不知何時才能撥開那始終垂掛在臉上的一層薄霧。像集體醒來一般,冒出水來喘一口氣,然後回想起自2020開始的那一場大霧。
不知在遠方的你好不好。這長達一年的長夢,我在這夢裡鑿開了一個小穴,企圖安穩自己似的,在這場混沌中,守著我一方書桌,以自己搭棚的概念,下意識隔開外面明滅不穩的惡況。
有時宅久了,又聽久了台灣長達一個月的雨,我也會有置身在扁舟的錯覺,感受著那天台灣的地震晃蕩,精神上卻一直揮動著雨刷,想看清楚前方的路標。
奈何,跟往年不同,霧深深的,讓我以為我們人類集體要進入一隧道了。走出去又是個新時代。景況都將不同。人們現在說新時代都說得好輕巧,好像「時代」是張面膜,可緊貼著我們,也可以隨意摘下來,讓它看起來像褪了的皮,也像任何人留下來的眾生相,只是有點殘破。
但如今時代真像是重開機啊。人們說只要使用了神祕的5G力量,再施展AI魔法,我們現在所處的「舊時代」就像是硬碟重整一樣,可以如蛇皮蛻去,走上一起要被催眠的道路。我想,親愛的A,你一定覺得我武斷了,怎麼會用「催眠」來形容進步呢?
但前方只一條路,我們又只能排隊地走,你看,這不是很像是催眠式嗎?如神或魔拎著小鈴鐺,叮叮咚,我們去了霧中的彼岸。那裡有科技之神,也有從舊時代洞口中竄出的大風。科技之神也穿著道袍,我希望祂不會像《魔戒》裡的甘道夫一樣,跟我們講:「你們挖得太深了。」
親愛的A,你說我想多了。我只是想我們經過這場濃霧後,我們就會像現在一樣學會了遺忘吧。讓自己腦子也降下了大霧,只記得曾有一朵花,在可仿生它前,只有在記憶中能開得最濃烈。
在我們進入仿得一模一樣的世界後,記憶是一朵花,在光纖的永生中學習著腐朽的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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