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蔣樞,字克明。
他的身分證件上登記的出生日期是民國二年舊曆十二月十七日。
但是,據他自己說,他出生在民國前二年,也就是西曆一九一○年,生肖屬狗。
父親的故鄉是福建長樂三溪村。三溪村我不熟,只回去過一次。二○○三年去的,覺得離長樂新建的機場很近,但一進村莊,還是傳統的農村景象。不高卻秀麗的屏山,古橋石堤,橋下溪流潺湲。據說潼溪、北溪、南溪交會於此,故名三溪。
父親很少談及故鄉的事,我只知道家族主業務農,也有木材廠,有船來往台灣閩江口運輸木材。
我回三溪村祭拜祖墳,雖然已是二十一世紀,三溪村沒有太大改變。幾戶民宅圍著一個廣場,老人兒童在廣場閒坐嬉戲聊天,幽靜緩慢,彷彿還是唐宋歲月。
父親居住的祖宅還在,用石塊砌建的低矮民居,很素樸,也很簡陋。
當地親戚引領我至一間陰暗小室,牆很厚,窗很小,僅容一床一桌,說是父親以前所住。
去祖墳的路上,田間小徑,黃土飛塵,幾位遠房家屬晚輩相伴,錯落而行。
祖墳在屏山腳下,很大一個孤立墳包。一塊石碑,石碑上鐫刻了十幾個族裡大伯等親屬的名字。我跪下叩拜,血緣甚深,卻此生無緣相見,祝禱空中魂魄,皇天后土,都有好的輪迴因果。
父親很少談家鄉的事,一個主要原因是他少小離開了家鄉。
他說離家時是十四歲,戰亂中羈身軍旅,四處征戰,再回去已是一九四九年之後。結了婚,帶著四個孩子,匆匆兩年蟄居,又舉家輾轉經馬祖遷台,父親此後不再有緣回故鄉,兩岸隔離,親人音訊全無。我算一算,他在故家居住的時間竟也只有十餘年吧。與戰亂中許多人一樣,遷徙流離,他與家鄉緣分甚淺。
父親童年隨村裡書塾讀了幾年書,他很愛讀書,三溪村宋代文風很盛,甚至一個村落同榜出兩名進士,這些佳話至今流傳鄉里,或許對三溪村偏鄉青年有莫大的鼓舞吧。
但是務農兼營商的家庭,讀書只是識字作帳,並不要求仕進。讀幾年書,認識一些字,就要下田勞動,或學木材廠營生。為了不中斷讀書,父親因此逃離家庭,不告而別,獨自出外謀求自己的生路。
如果確實如父親所述,十四歲離家,應該是一九二四年前後。
他沒有細說,只說沿途流浪,從福建到了廣東,水土不服,生了重病,被好心人家收留照顧。病癒之後,得知黃埔軍校在廣西南寧成立分校,他便隻身前往南寧投考軍校。
我查了一下,黃埔南寧分校成立在一九二六年春天,其中有「學生科」,招考中學生入學,接受十八個月的訓練,便出發往北伐戰場。
父親如果十四歲離家,跨過粵、桂兩省,流浪兩年,顛沛困苦,但也是有志氣的青年最意氣風發的歲月吧。
我推算一下,他到南寧入學,應該已是十六歲左右的少年了。
孫中山創立的黃埔軍校創始之初有極高的信仰,那時黃埔校歌有歌詞如此:「打條血路,領導被壓迫民眾,向前行……」這樣的建校宗旨的確吸引了有理想的青年,也滿足了父親繼續求學的願望。
父親偶然提過他初到南寧報考,年齡不足,但他堅持要留下,便在學校擔任勤務工作,等適齡時才正式入學。所以他準確到達南寧的時間大概在一九二六年至二七年間吧。
也許很珍惜自己千辛萬苦得來不易的求學機會吧,父親一向不是自吹自擂個性誇大的人,卻有時會透露在學校如何用功,勤於鍛鍊,常常被教官選出作為學生模範。
自己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沒有任何家族做後盾,沒有任何社會資源,獨自一人闖出一片天地,父親也曾因此引以為傲吧!
父親有一張照片一直在我案前,全副軍裝,大盤軍帽,長馬靴,斜背槍械帶,後面有他工整字體的註記,攝於民國二十五年秋天,任職於西安委員長行營總署,時年二十六歲。
可能因為童年青少年的困苦生活,父親養成非常勤勞節儉的習慣。記得家裡客廳牆上總掛著「朱子治家格言」,「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我們在庭訓的文字裡感覺到有點八股的勵志格言,父親卻是用一生的時間在生活中切實身體力行,沒有一分一秒的鬆懈。
父親確實日日「黎明即起」,起床以後,一定「灑掃庭除」,幾乎從無一天例外。
印象很深,父親有時睡在寬僅三十餘公分的木板條凳上,不翻身,不轉側,也不會掉下來。
我青少年時親近母親,大概總覺得父親生活紀律嚴整,一絲不苟,幾乎是不犯錯的人。他讓我敬畏,彷彿因此看到自己身上怠惰散漫處。他於我是太高的典範,自覺常做不到,敬畏,也自然有些疏遠。
記憶裡,父親從不輕易丟棄物質。在經濟物質不充裕的五○、六○年代,父親教我們做功課,用鉛筆寫過的紙,他留下寫鋼筆字,寫完鋼筆字,紙還不丟棄,再用來練習毛筆字。每張我覺得應該丟棄的紙,他都覺得有用,摺疊整齊,一落一落收存,當時煮飯還用木柴或煤,這些紙也用來引火燃煤。
印象裡,那將近二十年間,家裡很少有「垃圾」。
「垃圾」是沒有用的物質,然而在父親的觀念中,沒有任何物質應該被當成「垃圾」看待吧!他總是把破舊衣服上的釦子一一剪下來,收存在瓶子裡,母親為我們做新衣服時就拿出來用。家裡每一餐也幾乎都沒有剩菜剩飯。削下來的鳳梨、甘蔗皮,剝下來的香蕉皮、檬果皮,他也都堆在院子花樹菜圃裡做肥料。
他喜歡騎自行車和走路,體格到老都很好,家裡的籬笆都是自己動手劈竹編成,也常爬上屋頂修瓦補漏。食衣住行,他都自己來,很少假手於人。
近幾年看到許多環保的呼籲,對物質的回收,不汙染環境,成為嶄新的觀念。但是在父親身上,其實不是觀念,而是他在物質匱乏的生活裡鍛鍊出的一種生活態度,絕不隨便丟棄任何東西。「惜物」「勤儉」也是他生長的三溪村農業生活裡世代相傳的信仰吧。
大概在靠近七○年代時,台灣消費經濟有所改變,大量製造,大量生產,刺激消費,物質的耗費越來越明顯。時尚所趨,父親對物質的傳統態度,因此和我的認知有過衝突。在鼓勵消費更新的年代,他總是繼續留存著各式各樣的「垃圾」。瓶瓶罐罐,舊報紙,甚至用完的圓珠筆,也一支一支用橡皮筋綑好,整齊放在抽屜角落。
經濟富裕後,更換物質的速度越來越快。沒有用壞的東西很快想更新,舊的就變成了「垃圾」。
已經改用瓦斯了,家裡角落還堆放著一疊一疊的「廢紙」。
我覺得家裡到處都是父親整整齊齊歸類的「垃圾」。
「那些不能用的東西為什麼不丟掉啊……」我質問著。
「為什麼要丟掉?」他還是不解。
「那些圓珠筆啊,不能再寫了,為什麼撿回來一綑一綑收在抽屜裡。」
我拉開抽屜給他看,他大概覺得很無辜吧。一直到他過世,他或許還是很難理解人為什麼可以這樣輕易丟棄物質吧!
家裡共用的牙膏,他還是細心一段一段擠好,不要沒擠完就扔了。許多舊皮鞋,孩子們已經不穿了,他定期會拿出來用鞋油保養,再一雙一雙收存起來。那是我們不會再穿的鞋,但他不當作「廢物」看待。
父親的節儉看在安逸享有大量物質的我這一代的年輕人眼中,會覺得是不合時宜的吝嗇吧?
然而也是在父親過世後,進入二十一世紀,看到地球自然界巨大的異變:空氣汙染,全球陷入在pm2.5的威脅,呼吸器官罹患癌症的比例越來越高。海洋汙染,水資源被破壞,飲用水裡充滿塑膠微粒。大量排放的交通燃料廢氣使地球暖化、北極融冰,氣溫驟變,大量生物瀕臨絕滅,自然生態失去平衡……
父親那一代的物質信仰,在以消費為導向的市場經濟,已經完全瓦解崩潰。我這一代,曾經質疑父親對物質的素樸信仰,我這一代,曾經譏笑他落伍保守,但是,卻恰好是我這一代,在短短二戰後的五十年間,大量消耗物資,汙染環境,迅速讓整個地球生態遭遇浩劫。
我想在父親的「治家格言」前靜靜反省,「一粥一飯」「半絲半縷」,我何曾真正珍惜過自己手中擁有的福分?
二○二○年,庚子,父親一百一十歲冥誕,全球疫病蔓延,近兩百萬人的死亡,數千萬人的感染,疫病還在繼續擴大,人類自以為是的科技束手無策。浩劫,會不會是大自然適時的警告,人類對待生活的態度,人類對待物質的態度,人類在生命遭遇如此巨變的當下,將何去何從?我們還能有最後深沉真心的省思嗎?
想到父親出生的三溪村,想到他青少年時渴望讀書的願望,恰好在大陸有一筆版稅,也知道三溪小學籌建圖書館,透過蜻蜓音頻出版界的朋友奔走,姪女燕欽的聯絡,很高興看到三溪小學圖書館即將落成,也藉此追憶父親,感念他留給我的許多不言的身教,讓我可以重新檢討自己生活的態度。
版稅來自愛閱讀的大眾,在父親的故鄉,有一個圖書館可以讓後來者求知思考,相信是父親,也是閱讀大眾樂於見到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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