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暴戾之王,將我逐出門外,放逐到遍布書店、唱片行、MTV、
電影院的台北城南,
宛如抓周一般,
與城南的藝文資源隨機相遇,
自己教養自己,
於是,長成了今天這個模樣……
停下風火輪般的記者工作這一年,世界因為疫情幾乎整個停擺下來,暢行無阻的地球村復返為封閉隔離的部落。當世界大都會的戲院書店歌劇院等群聚場所紛紛暫停營業,在我身處島嶼當下的這個時空,像是封存於聖誕水晶球中,與外界的混亂隔絕,入冬後水晶球外的疫情數字像長途計程車跳錶不斷累增,早已解封的島嶼馬照跑舞照跳藝文活動未歇。深秋時節我在植滿楓香的中山北路台北光點看成瀨巳喜男影展,穿著優雅的老先生老太太提早來排隊入場,〈亂雲〉〈驟雨〉〈流逝〉,影片一開始,詩句般的片名,用娟秀的毛筆字寫在卷軸上,森雅之、高峰秀子是上個世代的金童玉女,追星結束後,老夫婦或許牽著手到附近巷弄老屋改建的日本料理店,燙一壺大吟釀佐一夜乾對酌。
成瀨巳喜男影展上承布列松,下接金馬影展,台北一年四季總有追不完的影展,又以歲末最為緊湊。無業晃蕩的日子,我恢復學生時期跑影展的趕集模式,在空隙間以御飯糰果腹。離職後,我的收入來源只剩下零星的演講和文學獎評審,平均月收入在兩萬元以下,在台北要用這點薄錢生活,絕不可能。何以能有此餘裕?因我是二代台北人,住家裡沒有房租壓力,母親到了領勞退的年紀無須供養,養了幾隻貓但膝下無子,恰恰可過上一段縮衣節食的簡樸生活,把所有的餘錢都拿去買書看電影,像是又回到工作前的窮學生日子:儘管帳戶裡頭只剩幾千元,我仍然會將其提領一空,統統拿來買書。
一聞到新書的味道就要發狂,與我有同樣症頭的是明治時代的詩人石川啄木。石川在家鄉欠了一屁股債,拋下妻小,23歲隻身來到東京,經友人介紹,在報社裡做校對工作,上工第一天先預支薪水,要不然他連往返公司與租屋處的電車票都買不起。每當手裡有了一點錢,石川卻不是先拿去繳積欠已久的房租,也非寄去給急需用錢的妻小,而是流連於東京淺草,吃馬肉,看活動寫真,飲酒作樂,嫖妓過夜,他還喜歡逛書店,買看不懂幾個字的外文書,他在短歌裡寫:「聞著新的洋書的/紙的香味/一心想要錢的時候。」(《一握砂》)
石川啄木只活了二十六年,最後在東京三年多的倒數計時,始終在極度貧困,與不切實際的奢侈之間劇烈擺盪。初到東京,來自鄉村的石川彷彿土包子進城,他手裡款著鄉氣的包袱,穿著不合時宜的棉製和服,東京街上的男士們腳踩尖頭皮鞋,石川的木屐底部被磨去了一半。石川遭遇西化摩登的明治時代,還包括電車這種新式交通工具,一開始他不知道如何乘坐,讓他產生極大的不安,這是石川進入「現代性」的頓挫時刻。日後他愛上搭電車,那是他唯一可放空的時刻,忘卻生活上的種種痛苦:不斷累加的負債、妻子頻頻寫信來要錢,問何時才能將全家人接去東京。越愁苦忐忑,越想逃避應盡的責任,石川就越不理性地消費,同鄉好友為了幫他付房租,把自己所有的藏書清空典當,還將唯一一件體面大衣借給石川去面試工作,大衣終究也進了當鋪,石川拿了當衣的錢,走進路過觀望已久的西餐廳,用刀叉吃了一頓牛排。
石川還喜歡花錢去看活動寫真,銀幕上才剛發明不久的螺旋槳飛機朝著觀眾席衝來,每個人都驚呼連連、側身閃躲,彷彿龐然大物真會衝破銀幕撞毀一切,觀眾席間無論是東京人還是如石川這般格格不入的異鄉人,都在奇觀視覺化的撞擊下得到共振同感,那是石川少數覺得融入的時刻。關川夏央、谷口治郎合著的《少爺的時代》捕捉了這一幕,坐在石川附近的是東京知名料理亭的小少爺石田吉藏,出門必有藝妓大姊相伴,年方十五已閱女無數。石川被少年的臉龐深深吸引,他在家鄉從未見過如此少年老成,陰鬱中帶著殘虐的氣質。交會的剎那,石川啄木還有三年就貧病交加死去,石田吉藏在二十七年後,被情婦勒頸割下性器身亡,女人名叫阿部定,日後被大島渚拍成電影《感官世界》。
2020年終迎來了《感官世界》4K修復版,冷門異色片能一刀未剪在台北戲院上映,該感謝疫情下好萊塢英雄大片的封凍嗎?上次看《感官世界》是三十年前,90年代初,在信義路水晶大廈地下室的太陽系MTV,存放著幾千片黑膠尺寸大小的LD,彼時哪懂什麼藝術電影、大師名作,漫無頭緒地翻著碩大厚重的LD片翻到手痛,懵懵懂懂地拿起大衛林區《雙峰》影集、柯波拉《教父》、彼得格林納威《淹死老公》……總是一次挑兩部片,一通俗一經典,庫柏力克的《發條橘子》搭配恐怖片《半夜鬼上床》看完,於是懂得了皮相與內在的恐怖,原來是兩回事。
高一16歲那年,先獨自看了《感官世界》,午休時咬耳朵說給同學聽,過一陣子帶著兩個同學勇闖太陽系,我們仨,包廂裡白衣黑裙清湯掛麵,片子好巧不巧卡住了,按服務鈴請人來修,男體女體從頭交纏到尾,阿部定連綿不斷的呻吟與飢渴,並沒有留下一丁點空隙給女高中生無地自容的羞赧。三十年後在大銀幕重看《感官世界》,老僧入定一絲羞赧也無,而是一一研究其運鏡、構圖、色調,片尾火燒金閣寺般地霞紅,在4K修復版本中顯得更為妖豔,卻喪失了當年的禁忌氣氛。
友人聽聞我16歲就看《感官世界》甚為驚愕,過早開始的影齡,並無什麼家傳教養,僅是不快樂的童年,壓抑的成長歲月,被野放於藝文資源充足的台北,像幼獸般自生自滅也自給自足。想逃課就捏著嗓子假裝家長聲音打電話給教官請假,從母親皮包裡偷錢,夾帶便服出門,在公寓地下室藏漫畫的祕密基地將制服換下。彼時有少年隊警察專門捉蹺課學生,穿著便服在外遊蕩仍有凶險,出門便躲進MTV,連看好幾部影片直到昏天暗地。
再鑽出太陽系的地洞已是下班尖峰時刻,的確已昏天暗地,從母親那裡偷的錢已經花得差不多,但晚上還有幾個小時要耗,來到家附近常去買文具卡片的金石堂,離十點打烊還有三個鐘頭,曠男怨女的羅曼史一本接一本地翻,終有翻膩之時,晃到志文出版社的書櫃前,《脂肪球》這是什麼奇怪的書名呀?原來是形容一個交際花的身材,「她身材矮小,到處都生得圓圓的、渾身充滿脂肪,肥胖的手指在骨節處緊縮起來,彷彿是一連串短短的臘腸。」(黎烈文譯)不同於茶花女的纖弱病體,脂肪球的胃口很好,在乘坐公共馬車的遠行途中,只有她準備豐富的吃食,有烤好仍浸著湯汁的春雞、鵝肝醬、燻牛舌、葡萄酒……車裡的「正經人」原先都瞧不起她,脂肪球慷慨地與高等人分享她的食物,待香氣撲鼻的食物一一入肚,高等人一個轉身就把她出賣踐踏。在費玉清的晚安曲響起之際,少女吞下《脂肪球》的最後一段字句,懷著莫可名狀、湧至喉頭的悲傷,在回家的路上,暫且忘了對父親的懼怕,而是沉浸於文學所帶來的浪潮,一波接一波,撞擊著她的心靈,從今之後,便可在此安家。
「一個月只要有三十塊錢,/在鄉下就可以安樂的過日子─/忽然這樣的想。」─石川啄木《可悲的玩具》
明治42年,石川結束浪蕩的日子,終於將妻子與母親接來東京同住。兩年多後,更加貧困的石川,在友人的幫助下出版詩集《可悲的玩具》,換取微薄的版稅,為營養不良的家人和自己買些保養品。沒多久,石川和妻子接連因病去世。
來自婆羅洲的父親在台北安家,首先是彼時低窪常淹水、中南部移民的聚居地劍潭。小學二年級時,跨過基隆河,父親舉家遷往市中心的城南,台師大一帶的文教區,他帶著全家人在師大校園,指著他上過課的教室,那是他少數眉頭舒展,沒讓我那麼懼怕的時刻。在北回歸線以北,來自赤道南洋的物種,水土不服、適應不良,父親艱難地把根扎了下來。語言文字只是父親在航空公司謀生的工具,他撕毀我桌上的作文比賽獎狀,看到我在讀國文課本就不悅(也許與他過往的僑生陰影有關),他是暴戾之王,將我逐出門外,放逐到遍布書店、唱片行、MTV、電影院的台北城南,宛如抓周一般,與城南的藝文資源隨機相遇,自己教養自己,於是,長成了今天這個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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