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麻煩你了。」走出高鐵站,我跟來接我的朋友說。朋友已移居台中多年,算是「新的在地人」。我將地址遞給對方,朋友說這區比較不熟,查了一下發現那周邊似乎新建了一座特殊造型的豪宅。我搖搖頭,對於這個城市的方位完全沒有概念。
其實我對台中應該有比朋友更早的記憶,只是早到只剩一些畫面,「已過去」的畫面。
畢竟幼時對空間的記憶,大約是你家、我家、他家,不會有確實的名稱,更何況那並不是自己成長的地方。
車子行經了模樣奇特的高聳豪宅,接著轉進巷子,到了。「我在附近等妳唷。」朋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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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時候祖父母家在台中,每年除夕大家都會回家「大團圓」。所謂「大家」就是眾多子女以及他們的家族,包括當時住在台北的父親以及伯父,是現在難以想像的人口數。所有人都擠在狹小的房舍內過年,那個混雜忙亂以及既陌生又不舒服的過程,無法成為幼時美好的印記。
儀式是從準備南下的時候開始的。四名大人加上五個小孩是如何擠進一輛小客車的,回想起來還是很不可思議。因為如此超載,不管高速公路開通了沒有,我們也都只能走省道南下。
伯父負責開車,前座是一名大人加一個小孩,後座是兩名大人加四個小孩。我已經忘記我是不是一直坐在大人腿上還是有一個小的空間容身了。總之因為路程太長,幼童們都是睡睡醒醒的。恍惚聽到大人們說啊三義到了火炎山到了,順便說起一些或真或假的故事。
出發是下班後,抵達時已是熄燈的深夜,隔天就開始為除夕忙碌。家裡充滿平日極少謀面聯絡的血親,以及孩童。客廳小而擁擠,交錯講話的聲量很大,若加上小孩玩鬧嬉戲,整個場面就是充斥名為「熱鬧」的混亂。這時會有陌生但是直系血親的叔叔,面露兇惡拿出打火機,恫嚇著鬧脾氣的小孩:再不閉嘴就要點火燒進嘴巴裡!說著就直視著驚恐的孩童點火招搖。
我不知道大人們心裡是怎麼想的,但家族團圓中所有的煩躁情緒最後都會莫名丟向小孩,譬如以上那個明確是恐嚇的低級玩笑。
唯祖母待孫兒們極好,但生養操勞大半輩子的她身子極差,已難有笑容。精神好時會喊我名字,用慈愛的眼光要我靠近她、拉拉我的手,讓我感受掌心傳來的溫愛。是當時過年記憶中僅存的稀微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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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家不一樣。
住家是一座小洋房。空間不僅一點都不擁擠,還是個時髦的形象(多像童話故事裡千金小姐的家啊)。她的聲音嬌滴滴裝扮也嬌滴滴,笑起來很甜,想見她媽媽對她的疼愛。回台中過年時我們會去她家玩。身為獨生女的她很開心有年齡相仿的玩伴。特別是可以有哥哥姊姊。
雖然隱約知道她的家庭血緣有些不可言說的狀況,但是不相干,她就像一般小孩一樣長大。長大後,有時說媽媽很愛操心有時說爸爸很兇,如同所有成年子女說起自己的父母。
上小學後不久,祖父母北上,就不用再回台中過年。那個空間的記憶便因此停滯,再也沒有成長過。多年之後若有人說起台中,我只會說啊我知道某某街。因為我和她曾經用注音加國字互寄了卡片,她告訴我小洋房的住址是某某街。
通信時光在小學結束。之後若有見面都是在台北,從少女到成年逐漸疏離,數十年來已少聯繫。
偶聽長輩們說起,她婚後一家三口仍一起和父母住在小洋房,「畢竟我是獨生女嘛。」她笑著說(腦海中可以想見往昔的甜笑)。之後先是她母親生病,後來是父親罹癌,於是辭去工作當起照顧者。母親走了,父親亦漸形衰敗,所有長照照顧者的身心負擔猜想也是有的。總之她忽然出現健康問題,在一團迷霧中做了許多檢查,意外發現良性腫瘤也開了刀,但術後狀況更差,不明原因陸續住院出院、檢查治療、照顧父親,最後說是某個基因出了問題。「好奇怪呢我的父母都沒有,不知道是哪一代傳給我的。」據說她這麼講。
我想起童年那個隱晦記憶,如果她可以從確實的家族基因中知道發病線索,會不會少走冤枉路呢?但知道的話,記憶中獨生女的幸福感會不會就被剝奪了呢?這些都不會有答案。
知道她切除良性腫瘤之後不久,正是我因手術確診惡疾的初始,分外明白背負長照壓力又要進出醫院的生命課題。隨後新冠疫情席捲而來,她的父親離世,不久自己也離開了。據說她最後選擇不要再就醫,因為太痛太累,就留在家心情平靜讓佛祖隨時帶走吧。
也許老派的說法是:她是來到這個家還債的,前世的債。所以債還完就走了。我其實覺得這種輪迴說既不是用來安慰亡者也不是生者,而是旁觀者方便用來作個故事的結尾。畢竟亡者已逝,而人生多半無解。
但因為她,我對台中的老記憶忽然被掀開來。
腦中浮現幼時她笑瞇瞇的臉,穿著蓬蓬裙在小洋房跑上跑下的模樣,以及銀鈴般叫我姊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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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母親提起她家小洋房在某某街,這是我對台中街道唯一的記憶。但少女時期曾來往台中通勤讀書的母親完全不清楚這個街名;問起在台中住最久的父親,晚年陷入自我回顧的他,關於台中的敘述並不美好。
父親初中時全家從鹿港搬到台中,家在當時第三市場附近。在他上台北讀大學之前的成長時光,都是在那邊完成(之後搬到我們回去過年的「老家」),而這五、六年的青少年時光,正是二戰結束、政權移轉的開始。
我要到長大很久之後才能知道二二八之台中事件的慘烈。憤怒的集結與槍戰、逮捕與示眾處刑,以及有同校同學無端消失或者逃亡海外,甚至眼見偶爾往來的鄰友攜械登門,倉皇要求藏匿,都成為無比恐懼、難以抹去的暗傷。再加上當時窘困生活的壓迫,因此父親每每說起老家時光,盡是驚悚而不溫暖的畫面。重複又重複。就像所有的長輩都僅僅只想告訴後輩「你們不知道啦,我們當年有多艱苦」的重複。
也許空間之於個人的意義就是這樣,如果沒有更強烈的記憶去覆蓋它,就會只留下那個讓人驚恐的樣子。成為無法替換的永恆。
某某街的小洋房是我的童年過年救贖並不是父親的,當然也不是其他人的,也許是我自己放大了那個空間的重量。
所以儘管當時疫情嚴峻,我仍強烈想去童年的小洋房跟她告別。
然而站在小洋房前我有著奇怪的感覺,並不是認不出來,而是如果房子跟人一樣有著自然衰老的模樣,大概就像我眼前看到的這樣。沒保養沒有拉皮也沒有試圖修飾,只是無力的讓它斑駁老去,坐落在四周新屋,以及有身價的土地上。
更讓我吃驚的,是走進屋內,有與我記憶完全不合的狹小。靈堂設在客廳,擺著她燦爛笑容的遺照,對面緊鄰著靠牆的沙發,她先生說:「因為上不了樓,她到最後都一個人睡在那裡。」沙發也比我記憶中的小了好幾倍。其實我早該意識到,幼童與成人對空間的感覺本來就不一樣。只是因為童年之後數十年,我再也沒有拜訪過這個小洋房。
空間記憶被我鎖在童年,而小洋房一直是她的城堡。
走出了小洋房,回顧街弄四周,嘗試跟朋友問起是否知道這裡曾是台中富人區,壯年移居台中二十多年的他回應我不熟這區,「但台中豪宅富人區應該是在七期那邊。」
果然所有的公主童話長大後都會褪色,包括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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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過後因拜訪後輩的新居再到台中。出門散步時還是忍不住說起某某街以及與她的童年記憶(畢竟那是我與台中唯一的可念記憶了)。結果在台中「土生土長」的後輩說:「啊,那裡真的不少有錢人。」
我一愣,再確認:「不是七期那邊才是嗎?」
後輩笑說:「那不一樣,大概像台北老東區人對於仁愛路老豪宅和信義區新豪宅的感受不同。現在國美館附近那邊多是老台中的有錢人。」
此刻始求證其他在台中成長的後輩們,都得到「理所當然」的答案:「是說街巷裡那些獨棟的房子嗎,噢那是綠園道的豪宅們。」「對喔,就如台北大安區仁愛路的概念,很宜居。」「那邊感覺就是低調的有錢人以及達官顯貴們?」「七期是後來的事了,比較多外地人知道。」……
「認證」的資訊瞬間湧來,像閃著小翅的細微金光,在我眼前簇擁浮現那日頹圮的小洋房,又瞬間變身,逐漸清晰回到了公主的城堡,搭配著相片中的燦笑。
「就是這樣唷。」彷彿她這麼說。
有些空間是離開了就不想回頭,有些空間是消失了難以回頭,有些空間則獨活在個人的生命記憶裡,成為私有的歷史。
感覺好像失去了什麼又忽然復得了。
「真好。」我對後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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