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有次搭計程車,一開口說地址又被司機識破不是台灣人,循例問我來唸書還是工作,然後問是什麼工作。都答完了他開始講酸話:「你們外國人在台灣賺很多吧!幹嘛來搶我們的工作!」我喊冤:「沒∼有∼啦∼,我又不是來當律師樓合伙人或大老闆,在台灣做設計賺很少你知道嗎,我找工作比台灣人更難耶,公司生意不好裁員也先裁外國人耶。」機司先生才收起敵意讓我安靜坐到目的地。
我在香港起意要來台灣生活後,只稍為在104人力銀行瀏覽一下,看到平面設計工作似乎不缺,便自信能在台灣覓得一職養活自己和貓。到真的來了台北開始找工作才暗暗叫苦。原來台灣的經濟環境和就業市場十分困難,這是從前在台灣當遊客不曾了解的實況。從前我在香港還可以挑選哪一家公司薪資福利好,和比較接近我的興趣(不過近年香港的職場應該難很多了),來到台灣從頭開始,我基本上沒有挑選公司的機會,能找到工作已經非常非常幸運。
投履歷時根本不敢填期待薪資,怕連面試的機會也沒有。真的有幸面試,我把從前在香港的薪水折半,還是嚇退過一些台灣老闆。結果每次我只能任由對方開任何價錢,我唯一的選擇只有接受或者失業。八年來服務過四家公司,薪水沒有加過一毛錢,勞健保還給越扣越多。所以每次聽到有些既得利益者出來講風涼話(例:有理念的人不管怎樣,半K也沒有關係,可以生活下去。),我也跟很多台灣人一樣很想罵髒話。
我發覺沒有選擇的機會是很大的問題。不是沒有職缺,而是職缺都差不多糟,換工作只不過是從一條賊船跳到另一條。當你知道外面根本沒有更好的選擇,其實很難在職場上面保有完整的尊嚴。我做過一份工作,老闆規定經理以下的員工要輪流洗廁所,週五下班一定要一起去打羽毛球,所有公司的聯歡活動都必需參加,老闆多次說不參加者視為曠職。我有潔癖,要洗公用廁所真的哭出來,我不喜歡運動也不愛交際,最不喜歡的是被強迫,但當其他員工都乖乖配合,我一個新來的人如果反抗,其實就等同不想幹了。
我在台灣觀察到的公司,管理作風都像家長式統治,而且是很沒安全感的家長。有的會在職員坐位後方裝攝錄機,有的乾脆在所有公司電腦灌監視軟體,老闆會隨時在自己的房間裡「收看」各同事的電腦畫面,看你上什麼網,跟客戶或朋友講什麼話。上班打卡一定要準時,否則每分鐘扣錢,下班卻是「責任制」。不管你自以為的專業是什麼,或自以為職務範圍是什麼,老闆也可能叫你做跟公事無關的,他自己家或朋友的事。他們會毫不忌諱讓你看到他和家人的物質生活多麼優裕,名車、豪宅、家族渡假都屬基本, 但同時又會抱怨公司賺的不夠多,還要幫我們繳勞健保負擔很重,好像員工的勞健保反倒是奢侈。
除了在社會上早就卡到好位子的人上人,或在經濟好的時候已累積不少財富和房產的老闆們,我覺得其他絕大多數的上班族都不太好過。就算看起來比較穩定和薪優的公教人員、工程師,也有他們不為人知的壓力和困境。媒體時常有一種故作驚訝的標題:「XX新貴,放棄高薪厚職,毅然回鄉種XX/開手工XX店」每次看到我也想說,這有什麼好驚訝的,當然是那份所謂的高薪其實不怎麼好賺,表面風光背人垂淚,人家百般思量覺得人生不值得那樣耗下去,還不如回鄉種XX比較快樂有意義,或開一間手工XX店比較有希望。
「高薪厚職」也常有這種故事,更何況不怎麼高薪的窮忙族。多年來一直不乏放棄正職的上班族,寧願冒險當SOHO或開小店。我想不是他們不珍惜穩定的收入,而是一年一年過去,只有加辛沒有加薪,腦力體力被公司榨乾,利潤卻都落在老闆的口袋,攢來保障他們自己的下一代將來不用在底層掙扎。
當一般小職員看不見待下去有任何往上流動、改善生活的希望,趁還有力氣不如放手一搏為自己努力,就算不能賺更多,最少可以多一份自主的尊嚴和拚搏的意義。台灣有許多有趣的小店、小攤檔和出色的自僱創作者,我覺得他們就是在這困難冷硬的大環境當中,憑藉僅有還可以自由生長的土鑲,很努力蹦出來的美麗小生機。
◎作者簡介╱Emily:
70年代生於香港,80年代移民澳洲,90年代回流香港,2006年移居台北,現職插畫師、養貓人,熱愛閱讀、攝影及各類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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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著作:《我愛陳明珠:讀萬卷書不如撿一隻貓》、《小港包的台北五四三》、《Emily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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