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拍類型電影,不按規則,似乎才在意料之中。但將「刺客聶隱娘」放置在武俠片脈絡中做討論,卻依舊看得出其中不變與變化的奧妙。
背景落在唐代,「俠」的概念在文學上本就來自唐人傳奇,已具追本溯源的指標意義。從故事看,隱娘學成,受師命回故鄉殺表兄,亦完全若合符節於武俠類型中「報恩仇」的敘事法則。侯孝賢反其道而行「以繁馭簡」,將原本封閉、單純,甚至帶有自圓其說成份的武俠世界,帶入小我面對大我、個人抗衡政治的高度,藉聶隱娘的行動,道出一個幾經困難的心理抉擇。
在武俠片裡,「俠」的行動是獨斷而單一的,講的是義理,亦即所謂的「快意恩仇」。侯孝賢的風格,總是不做過於一廂情願的戲劇化思維,他的電影講寫實、重細節,這一點不只形式,亦指內容。聶隱娘看似旁觀者,動靜之間,其實所有事情的悲歡離合,都繞著她的念頭而轉。侯孝賢強調的不是她出手運用功夫技藝的快狠瀟灑,而是起心動念之間,那胸中波濤洶湧的百轉思忖。
開場黑白畫面的戲,即點出隱娘的兩難,師父命她殺大遼,她卻於心不忍。她是個擁有自我意識的刺客,殺與不殺之間,並非只有絕對的黑白對錯,面臨到與自己曾有婚盟卻又毀約的田季恩,複雜程度更是有口難言。就像那一整場她夜闖田府的戲,透過絲質薄紗的風搖影晃,一邊像是感同身分般在訴說著她的淒涼心境,一邊她灼亮的眼神又像在面對如今人事已非的殘酷。隱隱約約,忽而明晰、忽又模糊,這不就是形式與內容最妥貼的映照呈現?
如此這般的形神交融,幾乎貫穿於全片所有環節。影像時而大塊天地、時而暗香浮動;美術造型也有華麗霸氣與低限幽微的差異;至於音樂,亦在鑼鼓點節奏與磅礡樂曲的極端之間擺盪,無一不像在烘托隱娘糾結的心。她在父親面前幽幽說著「青鸞舞鏡,娘娘就是青鸞」,似是走過一遭之後,夫子自道般的真切體悟,也預示了她最後選擇的結果,既是解脫、亦是自由,更是最難達到的境界。
面對最富民族特色的武俠類型,加上複雜度更高的兩岸合製環境,仍能毫不妥協拍出屬於他所堅持的觀點境界,侯孝賢自己何嘗不像在青鸞舞鏡?「刺客聶隱娘」無處不是侯孝賢的風格手筆,甚至更見簡練大器。他再度證明電影當然可以是藝術逸品,等待氣定神閒的觀眾用心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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