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黃的陽光從釉綠的葉隙篩落,和隨風摩挲的葉影共舞,在我未曾留神的剎那間躍過窗櫺,向我招手。那是個剛從幼稚園回家的午後,父母尚未返家,祖母已鑽進家中最幽暗的角落,挑揀著菜葉。她嚴肅認真的神情,帶著幾分準備祭祀的虔敬。再晚些,她就會在爐前備好道道佳肴,孝敬家人的五臟廟。我悄悄穿過半晦半明的長廊,到客廳消磨時光。陽光滿溢的客廳,有著令人難以抗拒的熱情。我拿著有著幾道裂痕的塑膠碗,揮動深色的木鍋鏟。陽光煲的湯不會太燙,不致使碗迸裂。盛上滿滿一碗,我總捨不得一飲而盡,其中有著太多當季特有的食材,需要細細品嘗。午後的陽光就這樣一碗接一碗地任我享用,直到夜色覆蓋了最後一絲陽光,廚房的飯菜香誘我轉移陣地,我這才匆匆收拾,急忙將這堆缺角又破舊的廚具塞回櫃子深處,那個專屬於它們的陰暗角落。
我的身高漸漸超過窗台時,以為自己可以從此窺探更多陽光的祕密。但這時對我來說,陽光只不過是個便利商店的店員,熱情的「歡迎光臨」還沒說完,我就已經衝進書房裡,直到祖母喊大家吃晚餐時才離開。那個漆黑的角落漸漸埋沒在繁重的課業與工作裡。只有年終大掃除時,才會聽見母親詢問:「還要留嗎?」每次拿起端詳許久,卻又趁母親轉身時偷偷塞回去。不知道哪一年,母親才趁我不注意時拿走,自此每每看見空了一角的櫃子,無論塞些什麼進去,都無法再重現童年時陽光的味道。
多年後剛嫁到夫家時,連白天都得點燈的陰暗客廳實在讓我很不自在,狹小的房間只能容納衣櫃與床,似乎連就寢的我們都有些多餘。直到走過光與影交舞的長廊,看見陽光恣肆游移在廚房,毫無忌憚地漫射在湯鍋和瓷盤上,才有了家的熟悉感覺。我忍不住央求先生讓我大顯身手。他點點頭,微笑地走出廚房。
但看似熟悉的一切卻如此陌生。菜刀太重,鍋子太寬,火候難以捉摸,成排的調味料更令人眼花撩亂。這時我發現自己毫無退路,不能像小時候一樣隨時能把廚具塞回櫃子裡,瀟灑的結束遊戲,也不能喊卡重來。我顫抖的手開始不聽話,翻炒的瞬間,鍋鏟竟與配料齊飛,重重落在腳上。
聽見尖叫聲的先生立刻奔進廚房。原本以為他會叨念我的粗心,但他只輕聲說:「沒關係,別緊張。就當成是扮家家酒吧。你煮的我都吃。」在我拾起鍋鏟的同時,也拾回了兒時在廚具前的自在。
刷洗鍋鏟之後,似乎也滌淨了慌亂的心情。我靜賞著麵條上烙著窗外的枝條疏影。輕輕拌幾下,我想起季候的叮嚀,那種梅子黃時應有的酸甜滋味,於是我拋下量匙,輕灑了些許烏醋與味醂,翻攪幾下之後,發現遺漏盎然的綠意,趕緊打開冰箱,抓了一把青蔥,蔥白切花,蔥綠切絲,好與柳蔭輝映。在近午陽光隨著氤氳起舞一陣之後,我關了爐火,用白瓷盤裝了些許炒麵,當然也少不了幾絲隨興縱入的陽光。
先生淺嘗一口,麵條在他口中化開,化成一抹微笑。那是我似曾相識的神情:彷彿那個五歲的我拿著空碗,大口吞下初夏豔陽後,滿足就掛在眼角與嘴角上的神情。
這時我充滿自信的將炒麵起鍋上桌,回頭趁熱刷洗鍋具。炒鍋表面漾著與油光共舞的陽光,但沉甸甸的重量卻把我拉回現實。總得有人將鍋具洗好,我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隨手一擱就是三五天,眼不見為淨。但不變的是,陽光依舊熱情,全力幫晾起的鍋具殺菌,也悄悄漂白了我心中那方疑懼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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