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林】
張岱先生也逛了曲阜城外的孔林,說孔林在北門五里左右之處。若換成現在的距離,大約一千五百米,其實不遠,但是電動車司機一定不讓遊客走路,必要殷勤問你,坐車吧?
張岱開始帶領大家逛孔林:初見一座紫金城,城門有樓(輝誠今案:即現今入口門樓,上書「至聖林」),樓上可見東南有小山一點,嶧山也(梁祝讀書處)。折向西,見石虎,石羊三四隻(今多了石翁仲兩尊)伏在蓁莽之中(現墓道整理得極好,不但無雜草,還有石板路),過一橋,二水匯流,泗水橋(今改名為洙水橋,洙水、泗水本出一源,至曲阜分為二,洙水在南,泗水在北。成語「洙泗之風」,即源於此,意指儒家之風俗教化),橋後即祭奠的享殿,殿後有子貢手植楷樹(張岱先生當年還能看到楷樹,如今楷樹已毀於天雷火燒,僅留一截約百公分長之樹根幹),孔林內,楷樹密植有數千株之多,魯國人多取楷樹來製作棋盤。享殿後正對孔子兒子,伯魚之墓。──張岱先生精通勘輿術,馬上意識到,伯魚墓正對著享殿中軸線,得中氣。由伯魚墓折向右,便是孔子墓。孔子墓前數丈(其實就在正前方),有一小山,小山之南即是孔子之孫,子思墓。數百步之內,父,子,孫三墓俱在一起。——現在看來,三墓緊密相連,孔子墓左側是兒子伯魚,前面是嫡孫子思,頗有攜子抱孫之意。
張岱先生旋即引經據典開始補充(底下俱譯成白話),先引三國時代大儒譙周之語:「孔子死後,魯國人靠近塚墓而居住者,有一百多戶,稱為『孔里』。」再引《孔叢子》(漢代編成)之說:「孔子墓塋方圓一里,在魯國城北六里泗水邊。」又引《皇覽》(曹魏編成):「孔子弟子從各地取奇木來植,所以有很多說不出名的異樹,平方一里之間未嘗有棘木,荊棘。」──最後他說,在紫金城孔子墓之外,環繞著後代子孫之墓有數千塚,從孔子之後一直到明末,三千兩百多年(輝誠案:張岱先生誤算了,其實是兩千零八年),子孫大多埋葬於此,不移葬他處,這種情形就算歷代帝王也難以做到,無法比擬。
張岱先生可惜沒看到,因為現在又過了四百多年,孔林還是持續埋葬著孔家人。孔廟旁賣書畫碑帖的老闆孔祥平,是孔子七十五代孫,我花了不少錢跟他買了一大堆鐘鼎、瓦當、磚雕的墨色老拓片。我問他,您往生之後也葬進孔林?他說是的,他的父親,他的爺爺,都葬在孔林,只要是孔家血脈,都能葬在孔林。
我逛完孔老夫子祖孫三代墓,比對了張岱先生解說之後,望著立牌上的孔林地圖,身後不斷出現的來來去去繞行孔林的電動小巴士,我決定自己走繞一圈。從孔子墓往後拉出一條中軸線,右邊主要是清墓區,左邊則是明墓區,清墓區有孔德成先生的父親孔令貽之墓,還有大名鼎鼎《桃花扇》作者孔尚任之墓,左邊明墓區則有許多歷代衍聖公之墓。我決定從右邊開始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孔尚任的緣故。新修出的柏油路,是為了方便電動車行走,電動車上的遊客有點兒像來看非洲野生動物園似的,到了一個墓前,司機暫停片刻,導遊用大聲公解說一會兒,大夥兒瞧上一眼,接著就走了,連下車,都省了。
孔林小道上,除了來往電動車之外,就只剩我一人徒步其間,小徑旁全是密林,密林下,荒草間,或立或倒,或新或舊,是一塊又一塊的墓碑,鳥聲啾啾,樹林密密,這是一座兩千多年層層疊疊,擠擠挨挨的孔家大墓園。
我走了一個多小時才把東半邊的孔林走了一圈,看了幾座清朝歷代衍聖公的墳塋,墓前照例有石馬,石羊,文武翁仲,與歷代皇帝關係較親近者,還能得到御賜碑銘,碑體之上有些還有碑亭呵護。衍聖公與衍聖公的墓塋之間,是孔家歷代子孫,有的子孫當了官,有些官大,有些官小,有的沒功名,無論如何,死後大多埋葬於此,差別只在穴點不同、墓體大小差異而已。唯一例外的是,只有末代衍聖公孔德成先生的墓沒有葬在此處,孔先生葬在台灣。對孔先生而言,曲阜是出生地,受封衍聖公之處,也是一生傷心處。孔先生晚年其實有不少機會可以回到曲阜,曲阜孔家親輩也翹首盼望他老人家回來看看,但是孔先生再不曾回去過,他內心深處的悲痛恐怕很難對外人述說吧?那是幾百年,甚至幾千年的道統傳承,到了他身上卻產生這麼大的衝擊與斷裂,父親墳塋遭刨掘,屍首遭曝,教人情何以堪啊?
倒是孔德成先生的嫡孫孔垂長,在爺爺過世之後,他終於回到曲阜,就在孔府旁的賓館前廣場會見孔家族人。書畫店的老闆孔祥平難掩激動,他說:「那天人很多,擠滿了廣場,我在最後頭,遠遠看著垂長,聽他向大家講話。──我們等這一天,等了六十多年啊!」
【孔府】
孔府,張岱先生就沒能進來了。
為什麼?張岱雖出身仕宦家庭,但本身並無功名,孔府在明代可是衍聖公的官署與私邸,官階正二品,尋常人是進入不得。但在今日,尋常老百姓大有幸,只要買張門票,就能一窺孔府全貌。
孔府,舊稱衍聖公府,始建宋仁宗寶元元年(1038年)。衍聖公,是孔子嫡傳後裔世襲封號。孔子嫡孫首次受封於西漢平帝元始元年(西元元年),封為「褒侯」。之後千年,封號屢有不同,直到北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改封衍聖公,後世沿用,直到民國24年,孔德成先生主動建議廢除世襲官爵,民國政府才改為「大成至聖先師奉祀官」,孔先生成為歷史上最後一位衍聖公。──衍聖公一爵,始封宋代,至中華民國廢止,歷經八百八十年,傳三十二代。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
今日孔府所見,格局似北京王府,前半是官署辦公處,後半是私宅及後花園。我在孔府隨意走逛,並沒有特別留心,甚至沒有特別感受,在我看來,孔府之作用,較像歷代君王維持表面尊重儒家文化的宣示樣品,和孔子及其思想的關聯似乎較疏遠了。走逛孔府時,我腦海裡不斷出現毓老師上課所說的話,身分特殊的毓老師(毓老師是前清皇族,系出「世襲罔替」禮親王一脈,終生隱姓埋名,在台灣自辦書院,宏揚中國文化)評說起孔子,便講得很直接:「從政治上看,孔子不過是一個失敗的政客!」「孔子活著時,窮得要命;死後,走運,吃了幾千年的生豬肉!」當然,孔子不會僅止於此,他更庇佑了七十九代子孫,生前享榮,死後團葬,看來世世代代依然還能如此,更驚人的是,孔子思想迭經幾次君王發動的大摧殘、大破壞,但至今依然屹立不搖。毓老師就說:「孔子如果沒有大德行、大智慧,能辦得到這樣嗎?」
另一位大名家導遊,這時候就出現了。
他很可能是最早到曲阜並寫下紀錄的人,漢代大史學家、文學家,司馬遷。司馬遷受父親太史官司馬談刻意栽培之故,十歲就曾向孔子第十一代孫,漢代大儒孔安國請益,十九歲又跟著孔安國學習《尚書》。二十歲時,司馬遷特地來到曲阜,「觀夫子遺風」(〈太史公自序〉),親眼見證漢武帝獨尊儒術的儒家起源地。──莫說漢代,即使現在中國高鐵從南京到北京途經曲阜,一下車,馬上就發現,曲阜還是個很小很小的縣城。有一回和舒國治聊天,他提到一位法國朋友,文革之前去過曲阜,說:「曲阜就像是兩千多年來原封不動似安好在那兒。」──我特地租了輛腳踏車,騎繞曲阜一圈,雖然古城已經增建了許多新建築,孔子也化身為滿街觀光物,孔子木雕、孔府家酒、孔府菜,店招上各自寫著是孔子第幾代孫,但是,敏銳的遊客還是能感受到,曲阜還是個古風純樸的鄉下,只是這個小地方居然能誕生「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的大人物。
漢武帝元朔三年(西元前126年),二十歲出頭的司馬遷來到曲阜,孔府當然還沒出現,孔林也還沒今日規模,司馬遷特地去看了孔廟(始建魯哀公十七年,西元前478年),看到孔廟內的車服禮器,儒生依時到此學習禮儀,內心充滿感動,低頭徘徊,不忍離去。──我猜想,他的感動,一方面來自「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的仰慕心情;一方面可能來自孔安國老師是孔子嫡傳孫之故,讓他和孔子有了某種淵源的關係;最後,應該是他自己本身也是儒家信徒,兼善天下既不成,那就獨善其身,立不了大功,就成一家之言。
司馬遷是這樣評價孔子:「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司馬遷說得真好,拿「顯赫君王」來對比「布衣孔子」,君王權勢再宣盛、再高大,生前享盡天下榮華富貴,死後大多也要遭世人遺忘在歷史暗角,孔子以一介布衣而起,生得尊崇,死後猶能傳下十餘代,正是「道尊於勢」的最佳註腳。司馬遷可能沒料到的是,孔子嫡脈,不只傳下十餘代,還一傳傳了七十八(孔德成)、七十九(孔垂長)、八十代(孔垂長之子)了。
到山東之前,我到南京演講,徐戰前老師帶我夜遊百家湖,邊走上鳳凰台,邊高聲朗唱太白詩:「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全詩唱畢,徐老師緊拉著我的手:「真捨不得你走,還想帶你多玩幾天,好好感受南京,但知道你要去曲阜,我就不留了。我知道,你要去補齊你生命中的文化空白。」
徐老師是知音。
是的,確實如此,所以多年來,我才會一直跟著司馬遷和張岱,逛了曲阜,一遍又一遍。到了曲阜之後,我終於明白,我和司馬遷、張岱都一樣,都必須親自走一遭,我們的文化空白,才算補上了,而且還是最最重要的那塊空白。
【後記】
從山東曲阜返台後,上網查得孔德成先生葬在新北市三峽龍泉墓園。趁著南下新竹演講之便,返途開車回台北,特地繞道去墓園探訪。傍晚五點多抵達,微雨初霽,霞光偶綻,只見兩山夾峙,中隔一溪,北山墳塋累累,南山翠林蓊鬱。山腳下墓園入口管理室,四點鐘已經下班,前門深鎖,我抬頭仰望滿山墳塋,心想大概是找不著了。正待離去,忽見牆上貼有聯繫電話,趕緊打去詢問,接話男子說:「墓園裡還有師傅,你等等,我打電話請他帶你去。」不久,一名男子騎摩托車前來,領著我開車穿過櫛比鱗次的墓塋,之字形險坡上升,快到山頭前,男子停車,指著眼前一條小徑,說前面就是了。我下車,走進小徑,穿過幾座墓塋,終於找到孔德成先生的墓,我站在墓前,雙手合十,低頭敬禮。
孔先生墓後大牆高掛著馬英九先生的「儒林垂範」黑色大理石匾,墓右方是長子孔維益(孔垂長之父)墓。孔德成先生身為孔子嫡傳孫,也是整個國家重要文化的象徵與代表之一,偏偏處在時局動盪、朝代更迭之際,他做什麼決定,都非常重大,也非常艱難:國共內戰時,離不離開大陸?兩岸開放了,回不回去大陸?身死之後,是葬在台灣,還是葬回孔林──孔子的嫡孫,衍聖公也好,大成至聖先師奉祀官也好,是榮耀,是責任,也是常人難以想像的壓力。
這是孔先生一生難言之隱,可能也是孔子歷代嫡孫共同的難言之隱。──但是我相信,政治上的紛紛擾擾終究會過去,孔德成先生早晚還是會回到孔家祖先的懷抱。
祭拜完之後,坐上車,準備下山,這才發現眼前山谷,微雨過後,濛濛水氣經霞光一照,藍天綠谷,竟出現一道大彩虹,一腳立在北山墓園這邊,一腳踩在南山樹林那頭,拱起層疊七彩,美不可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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