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人守在蔡母的床邊,各坐在一張摺疊椅上:大女兒信芳和她先生林文煌,信芳的弟弟信雄和他太太美月,以及妹妹信惠。蔡氏姊、弟、妹的臉上都流露出焦慮。大姊信芳走到床邊,把母親的頭再向左側傾一點,以避免氣管阻塞。她看見母親的眼皮在動,正試著睜開眼。信芳對另外四個人喊:「醒來了!」信芳的目光投向丈夫文煌,文煌正盯著岳母的臉。母親睜開眼,信芳把她的頭在枕上擺正。她的臉色蒼黃,眼角的皺紋只餘下三條深痕,在昏迷中她是放鬆的。母親的眼珠子轉動著,由信芳的臉轉向另外四個人,目光停在兒子信雄臉上,頃刻射出光輝。原來她在找信雄。母親的聲音虛弱:「阿雄,你開車來的?」
信雄湊到她身旁:「一知道你昏倒,立刻和美月開車來的。」
母親說:「累到你了。」然後轉向女婿文煌:「阿煌,把柿餅給阿雄。」信芳瞪她丈夫,丈夫避開她的目光。
信芳一聽到柿餅,氣到呼吸急促起來。那盒柿餅是同事去韓國旅遊帶回來送她的伴手禮,她給爸爸,說是讓父母享用。沒想到母親藏起來給兒子吃,還故意不給她知道,叫女婿去執行。信芳記起,上次她買兩個進口的富士蘋果給父母吃,等兩個星期後阿雄由新竹回高雄,母親才由衣櫃裡翻出來,早就爛了。信芳滿心的委屈,送父親、母親去急診的是誰呢?母親躁鬱症發作,摔東西的時候,是誰安撫她呢?
母親說幾句話累了,又睡著了。
信芳以大姊的身分命令式地說:「阿雄、阿惠跟我來。文煌、美月,你們守在媽旁邊。」
信芳把弟、妹帶到醫院那層樓的小會客室,因為是早上,裡面沒人。她壓低聲音,堅決地對信雄說:「阿雄,我照顧父母已經三年了,現在輪到你了。阿惠等她結婚再輪。阿惠每星期都由屏東來三、四次,算盡了力。」
信雄知道姊姊今天會發難,他一副說理的樣子:「你是學護理的,沒有比由你照顧更適合了。」
信芳立刻反駁:「你是長男,沒有比你照顧更合理了。」
信雄說:「我不是替你出錢雇了菲傭,也出了父母的生活費了嗎?」
信芳說:「我也出菲傭錢,也出生活費,父母搬去你那裡。」
信雄說:「我們真的不方便,請妳幫忙再照顧兩年吧。」
信芳大叫:「什麼?兩年?你這個長男做了什麼?兩個月來一次,教母親思念兩個月,你來了好當心肝寶貝?」
信雄胸有成竹:「美月懷孕了,兩個月了,所以這兩年沒有辦法,我們要照顧我們家族第一個孫輩。」
信芳氣得說不出話來。她結婚五年,還沒有生出來,信雄結婚才兩年就開花結果了。這時她丈夫文煌跑進來說:「媽又醒過來了,在找阿雄。」
他們四人回到病房,阿雄一進房門,母親的眼睛就逮到他,霎時充滿歡喜。阿雄走到床前,執住她的手:「媽,你這個月怎樣?」
媽的眼角掃一下阿芳:「被你姊虐待呢!她什麼都管我,不給出門,不給吃好的,對我很兇,常罵我。」
阿雄笑著說:「阿姊都是為你好,你要聽她話,一定是你偷吃東坡肉才會小中風。」
母親有點撒嬌的意味說:「才沒有呢!」
阿芳又氣得呼吸急促。母親的狂躁一發作,不可理喻。有一次父親去做復健,母親非要跟去,菲傭一個人是無法照顧兩個老人。阿芳只好擺出嚴母的樣子斥責母親才奏效。現在反而變成罪證。阿芳轉頭看丈夫,他的眼中有同情和鼓勵,阿芳的怨氣平復下來。
阿雄握緊母親的手:「媽,有個好消息,你要抱孫子了,美月有了。」
母親眨了一下眼,消化了消息,向美月望去,但不是歡喜的眼神,而是帶點戒備。一剎那間阿芳明白了,母親愛兒子,占有慾強到孫子都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懷孕的媳婦會分走兒子更多的眷顧。阿芳想,這是一種強烈的癡啊!直到兩年以後三十四歲的阿芳懷孕了,她無時無刻不需要丈夫的關愛,才領悟到自己的癡不下於母親的癡。癡不是還一輩子,也要還半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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