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窗外如常籠罩在南部飽滿的艷陽下,熱氣從覆蓋灰塵的玻璃窗穿入室內。鋪著地毯的音樂館吸附著多年的腳味,青春的身體肆無忌憚地散發氣味,冷氣機的轟轟運轉聲催人入夢。 每次提起高中時我唸的是男校,身旁的人總會驚詫不已。這所高中雖然是歷史悠久的男校,但卻破例在每個年級招收一班不限男女的音樂班。在這樣的班級中,女生人數壓倒性地大過男生,極少數的男生則享有各方面得天獨厚的優勢以及被全校男同學忌妒的權利。
每週有一個下午,音樂班一到三年級的學生會集合起來上聽寫課。這裡說的聽寫課不是國文或英文測驗中的單字、詞語考試,而是聲音的聽寫。從單音到五個音,旋律、節奏、和聲,只要坐在鋼琴前的老師能敲出來的聲音,我們都要在有限的彈奏次數中立刻在五線譜上記下來。為了方便授課,學期初會有一次大測驗,三個年級的學生集合在演奏廳考試,再依照分數編成A、B、C三個班級。我通常分到成績最差的C班。即便是如此,上課時多半還是聽不懂,或是傻楞楞地聽完老師彈了三次,卻才剛記下第一小節的音符。遇到同時彈出四、五個音堆的時候,對我這雙遲鈍的耳朵來說,那些聲音像石頭砸中鋼琴,在板塊上擠壓出變形的聲響,無從辨認。遇到跳脫規律節奏演示的旋律,鍵盤上左右手各自開弓,形同雞同鴨講,我更是不知道該先聽誰說才好。像飯糰一樣被揉成一團,聲音和我的腦袋都是。一堂課下來,五線紙上始終慘白,只在少數幾格中落下如小痣般的不確定記號。
要打發這樣的下午是不容易的,假扮投入,實則不得其門而入。為了不要在考卷交換批改時被男同學當成笑柄,交卷前,我會快速將小痣繁殖成雀斑,再隨機拉上幾條線,像小時候玩連連看那樣,仿製成一段不成調的樂曲。也有幾次被男同學逮到,除了考卷被傳閱示眾,後來不免也遭到幾次惡作劇。
所以當那天向來不苟言笑的老師突然心血來潮從鋼琴座位上站起來,開始講起還沒在媒體上公開的秘密案件時,我頓時從昏沉睏意中醒來。
那起後來轟動全台的綁架案,在那個下午還沒有流竄成媒體上大家談論的話題,只在內部人士之間悄悄流傳,包括老師週末時出席的名流餐會。她彷彿洩漏天機般,用前所未見的嚴肅表情交代我們不能走漏風聲,但實則台下是一百多位青春正盛的學生,一聽到什麼風吹草動就會迫不及待告訴別班的好朋友,每一則小道消息、八卦都是課餘時間的消遣,與朋友作樂時的談資。老師花了一節課繪聲繪影說著案發經過,受害家屬是娛樂圈重量級的人士,加上黑道背景的渲染下,案件暫時被壓下來沒有曝光,但隨著綁架日一天天過去,綁匪行蹤不明,案情勢必得公諸於世。我陶醉在那樣的話語中,覺得腳下地毯的編織粗粒變得分明,隔窗而望的陽光不再刺眼,五線紙的線條再次明朗有條理。
幾天後,綁架事件佔據新聞版面,全天候播報、追蹤、專題分析。綁匪在逃亡過程中先後又挾持其他無辜的人,再幾番追逐與僵持後,終於落網。有些人的生活徹底改變了,大多數的人生活依舊。
我依舊每日搭火車上下學,案件彷彿是遼闊時間之原的座標,為那個下午留下如小痣般的印記。那之後,老師依然不苟言笑,往後繼續成為我們回想起高中時光,那個我們與之對立、反抗的象徵。
校園逐年變化,音樂館業已改建,記憶也隨著歷練累積而重新組合,再次播放時,比老師當年彈出的音堆還要錯亂難辨。畢業後,偶爾經過校門口,會去光顧馬路對面餵飽好幾代學生的飯糰攤子。老闆熟練地撈起桶裡的糯米,用飯杓在掌心的隔熱墊上撥勻,將肉鬆、酸菜、滷蛋、油條等料又下往上堆起,接著雙掌用力一握,香與酥脆盡收。吃的時候還要又捏又壓,美味的好料才不會散開。
我總是無法一口氣吃完,餘下的飯糰再緊緊一握,將開口閉合,又成了完好的一粒。
比起熱騰騰的飯糰,我更愛冷掉之後,餘香猶存。就像制服、五線譜、年少的無知與殘酷,被記憶厚厚包裹,冷卻後再次咬開時,難以消化的改變與依舊在小口慢嚥下都成美味。
夏夏 著有小說《末日前的啤酒》、《狗說》、《煮海》、《一千年動物園》。 詩集《小女兒》、《鬧彆扭》及《一五一時》詩選集、《氣味詩》詩選集。 戲劇編導作品《大海呀大海》、《小森林馬戲團》、《煮海的人》以及戲劇聽覺作品《契訶夫聽覺計畫》。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