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中基礎的基礎版
若要我回憶中學國文課裡選錄的白話文篇章,我印象最深刻的大概是陳之藩、王鼎鈞這兩位作家,而鼎公那篇收錄於《碎琉璃》的〈失樓台記〉,更讓我反覆品讀。尤其是結尾的「我們不是蛋糕」莫名到有些雋永的奇異意象。
今年台灣幾家重要出版社重出鼎公的作品,印刻出了回憶四部曲,聯經重出的新編版《靈感》、馬可孛羅經典復刻了《黑暗聖經》和《左心房漩渦》。但讀到木馬文化的《作文七巧》、《作文十九問》,我才知道鼎公竟有寫作教學的普及書,這麼說好像就沒錯了,鼎公散文語言有種獨特的敘事節奏、意象經營與修飾策略,與比喻的微觀調控……這可能是古代詩話說的「空際轉身」,或武俠小說喻不可解妙不可言的說法——「以臻化境」,那不是簡媜式的文字煉金術,也非駱以軍式的微物之神細節攝像機爆炸,而是一種反覆琢磨的風格。將文字經營到一個程度,就剩下毫無稜角的鵝卵石,猶如沙灘與海浪交界處、被磨蝕成不扎腳的貝殼線。
在《作文七巧》中鼎公以幾個章節來開展——正敘、倒敘的區別與運用時機,抒情、描寫與議論的題解與技術,說起來這是寫作中基礎的基礎版,看這標題簡直就像坊間那種「攻略學測作文祕笈」這樣的海撈神書,但其實我倒覺得鼎公所謂的「作文」並不狹義指聯考國文的最後一大題,而是更古典的寫作概念,是陸機〈文賦〉所謂的「佇中區以玄覽」,是《文心雕龍》所謂的為文之用心。
詰問的終端近乎人生
清代詩學家趙翼有首論詩詩,我以前奉為圭臬,詩曰「少時學語苦難圓,只道工夫半未全。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但與其經驗相反,這些年我自己重複寫作鑽研文理,體貼出了寫作的技術與機械性。事實上趙翼說的是也並非是作文而是作詩,相對於古典的類體,現代文類無論小說或散文,其實都內建有更套路、更標準化,甚至可以說將美學將敘事力透過科學實證的過程。若字詞的安放、意象的配置,敘述的節奏,以及鼎公反覆強調的——故事延宕和凝縮……等等,是可以力強圖之,學而習之,無論初學或寫作進階者,從《作文七巧》的論述與實例裡,都能有些收穫。
至於《作文十九問》的體制較為獨特,作者虛構了一個提問者,看似絮叨夾纏,實則圍繞著寫作開展出課題,包括如何修辭,如何琢句,如何鍛鍊出各種風格,聲音視覺的摹寫等等。這種對問體淵遠流長,從《論語》從〈天問〉,一直到宋明理學到《傳習錄》,書名雖是十九問,但疊疊重層,垂詢的是主題關乎作文,但詰問的終端簡直近乎人生。
較乏娛樂線設計
不過即便文章能學而成,能以理論、美學來次第品評,但我有時覺得閱讀與鑑賞仍然有主觀有偏見的可能。本月我想介紹的另一本新書、同樣在台灣暢銷的日本小說家□村深月《鏡中孤城》,就可能有我自己的負評負雷,在此先說理性勿戰,畢竟差異讀者品味不同,開戰前請詳閱公開說明書(最好有)。
在我個人來看,總覺得□村深月是被過譽的作者,當然,我非日文母語使用者,其中或許有被超譯誤讀的可能。但若與同世代的另兩位女小說家——三浦紫苑和湊佳苗相比,□村的敘事與鋪陳就是不甚能打動我。三浦紫苑喜歡在小說裡融裁大量知識性與立基田調的脈絡,譬如寫辭海編撰過程的《編舟計畫》、寫大學組隊參加箱根驛傳的《強風吹拂》;至於湊佳苗熱中的第一敘事不分鏡到底以及翻轉再反轉的敘述或許套路,對人性之黑暗剖截面依舊絲絲入扣。
至於□村深月,我是從她當年直木賞受賞作《沒有鑰匙的夢》入手,這小說雖堪稱還算精采的連作,但那些心理贅述對我來說稍嫌妨礙閱讀;爾後讀了以婚禮企畫為主角的《今日諸事大吉》;以瀨戶內海的文創產業為主題的《島與我們同在》;寫往日同學恩怨轇葛,多年後同學會渡盡劫波的《太陽座落之處》。當然,這些小說的故事性若放在台灣小說現代主義、去脈絡化的背景一併評述,大概都已算八十分以上的佳作,但若純就娛樂性來切割,和東野圭吾、伊□幸太郎這些小說IP的永動機相比,□村的故事就較缺乏娛樂線設計,取而代之的是過多的文藝意象與心靈描寫。
脈脈溫暖與療癒系特質
至於今次新書、獲2018年本屋大賞的《鏡中孤城》,主角是因為遭到同學霸凌而拒學的國二少女安西心,終日繭居家中耍廢度日,未料房內穿衣鏡發出七彩炫光,召喚她到了重層鏡城,複寫愛麗絲鏡中奇遇的故事,又融合了小紅帽與大野狼的設定。七個同樣邊緣的少年少女被入幻來到鏡城,尋找許願鑰匙達成心願。於是拒學少年們錯把鏡城當學校,重新體貼被社會運行的鐵履帶給排除在外的階級、體制與倫理。這種穿越異世界,出幻入幻以至於操弄時間的設定,讓人聯想到□村的出道作《使者》和《時間停止的校舍》,只是行文未過半提到的日期與假期詭計,就讓我劇透出後半的穿越套路,少了推理解密的興致。而童話神話種種文藝腔的互文,又讓我想到《太陽座落之處》的天照神與天鈿女命之本事。讓我讀後仍有些失落感。
據說□村此筆名來自於開創新本格時代的綾□行人,但我覺得同樣的暴風雪孤館運鏡,無論是當年的轟動且後設的《殺人十角館》,水車館或時計館都來得懸疑驚悚、娛樂性十足。或許□村的故事帶有的脈脈溫暖與療癒系特質,這是她受台日讀者歡迎的原因,只能說詩有別材,文有別趣,但好在作一個讀者,可以摒落那些理論美學,純粹以私我之品味定優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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