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的出現，我們又聯絡上幾位同學，再過不久，就要召開小學畢業後四十三年的同學會。我很好奇那些帥氣的、頑皮的小男生，和美麗的、多才多藝的小女生在畢業多年後，會變成什麼模樣……
自從和你在臉書「相認」，我就成了你的記憶修復師。因為闊別三十五年的你，前幾年腦瘤開刀，手術成功，你也逐漸恢復健康。但你的身體比以前瘦弱，有些人和事，似乎完全遺忘了，彷彿和腦瘤一起被切除。
你的腦內有兩顆瘤，開刀前，整個腦部已水腫導致腦子歪斜，連醫生都說他從未見此病例。醫生手術高明，挖掉你頭部左側上方和左眼旁的大片骨頭，沿著鬢邊、前額掰開你的腦，摘除腫瘤。因為切開的面積太大，所以需要用四片鈦金屬片把挖掉的部分接合，然後用好幾顆螺絲鎖住這些鈦金屬片。
醫生說，你的腦瘤正確名稱是「蝶骨翼腦膜瘤」。
醫生還說，你長瘤的位置會影響長期記憶，動過手術後，他不能預估到底有多大影響。你的腦也可能基於保護作用，自動忘記一些事，以免受過傷的腦負擔太多，直到你完全康復為止。他建議，你可以嘗試重建記憶，也許有機會提早找回失落的往事。
說也奇怪，眾多小學同學之中，你獨獨記得我，因此在某個朋友的臉書上看到我的名字，立刻尖叫：「我記得這個名字。」但你也只記得我的名字，縱使我們見了面，你對我們共同的往事茫然不知。你只記得我們是好朋友，無話不談，曾經交換許多祕密。然後呢？我問。你搖頭、苦笑，說你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
你告訴我，你的手術後遺症不小，天氣忽然變化，腦部都會有像冷風颳過或是刀子劃過的痛感。是那些鈦金屬片和螺絲釘的作用吧？而若是太勞累時，往往會有嚴重的頭暈或是頭痛，以致眼球無法順利轉動，視力模糊。為此，醫生堅持每年都要為你做一次腦部MRI追蹤檢查，那也是你最害怕的時候，因為你不知道醫生又要宣判你什麼。
我們見面時，你的頭髮已留長，遮蓋了手術後縫合金屬片、螺絲釘的痕跡。我只有一次發現你眼睛發紅，一直抬眼，表情怪異，好像很不耐煩，還以為你要下逐客令，原來你腦子裡正承受那麼大的凌虐。我曾開玩笑問，你這樣一頭的金屬裝置，若是搭飛機過安檢，應該會嗶嗶叫吧？你說，當然要先跟海關官員申請。然而我幾次向你述說往事，興高采烈之餘，總不免懷疑你到底感知多少。面對你的凡事遺忘，開腦後又安上金屬腦殼，我不免懷疑你變成「半個機器人」了，所有的記憶都被重新組合過。
那麼讓我先跟你說「半個機器人」的故事，來自《霹靂遊俠》。
這是我們小時候流行過的一部電視影集，你大概也不記得了，主角叫李麥克，他是美國國家情報局的工作人員，某次因公嚴重受傷，醫生團隊努力救回他，但他的身體幾乎完全毀壞，所以就幫他安裝許多機械零件，醒來後，他已經成為半個機器人。他擁有一部可以無人駕駛的智慧型自動車，叫「夥計」——他和車子真的是同生共死的好夥伴。有一次李麥克奉命去解救一個被壞人綁架的女孩，歷經一連串驚險，李麥克終於順利達成任務。當他護送女孩回去她家時，女孩在後座問，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你知道某某某嗎？李麥克手握著方向盤，眼看著前方，說，不認識。
「確定嗎？」
「真的不認識。」
女孩靜靜下了車，李麥克也沉默不語。但鏡頭帶到後座，一條心型項鍊遺留在座椅上。李麥克從後照鏡看了一眼，沉思了幾秒鐘，然後，按照慣例，用愉快昂揚的聲音說：
「出發吧，夥計！」
變成「半個機器人」的李麥克一定忘記很多事了，他完全不知道那女孩在說什麼。但為什麼鏡頭如此安排呢 ？
「告訴你，李麥克是我們那個時代的帥哥偶像！」
「喔，有這樣的影集嗎？」
我興奮的轉述這個故事，還下一個熱情的結論，你的回應仍然如此淡定。
你，算了，你一定不記得了，我繼續說。
你記得A嗎？那個數學很棒，體育課又很會耍酷的男生，我們常常在四樓教室的陽台上看他在操場打球，他每擊出一球，我們都拍手叫好。像A這樣文武全才的男生，就是我們那個時代的帥哥偶像，全校有不少女生都暗自傾心，只盼趕快長大，可以和成績優秀，又帥又酷的他談戀愛。若是偶爾在樓梯間、操場角落遇見他，天啊，小鹿心頭亂撞，只覺臉皮一陣燥熱，然後快速掩面而逃。那個年代，我們還不敢跟偶像要簽名照。
還有D，成績不錯，書法一級棒，很有書卷味的小男生。他的國語很標準，朗讀課文時，自然流暢，煞是好聽。我們喜歡把他和另一個女生M湊成一對。M笑起來有淺淺的梨渦，聲音也是清脆悅耳，經常被派去參加演講比賽。在小學生眼中，兩個人簡直是絕配。
小學時，大多數男生都比女生矮小，唯有K，已經竄拔到170公分。但他是個「暖男」，喜歡和女生混在一起，會幫女生跑腿買零食。打躲避球，若是女生驚慌失措，他一定把球抱在胸前，說，我不會炸你，給你十秒鐘，你趕快躲好。這個記憶畫面裡，還有X，當年瘦小的她，特別怕被球炸到。喔，對了，學校還舉辦過躲避球賽、手球賽，我們班的男生個個有勁，在女生面前很威風。
P當時長得沒有特別高，但也是「暖男」一枚。放學排路隊回家，他總是會自動幫忙整理隊伍，幫忙看看有沒有人忘記什麼東西。水壺、鉛筆、便當盒，甚至書包，都會有人忘記帶回家。而P就像個老成持重的少年，叮嚀大家別忘東忘西的。
還有L，看起來像是個會唱歌的人，長得有點像是當時的紅歌星劉文正。我忘了他有沒有在班上唱過歌，但記得他很會「駛目尾」，眼神一飛，就把小女生的魂都勾走了，不知他哪裡學來的。
真正會唱歌飆高音的是W，一個很有美術才藝的女生。你應該把她放回你的記憶版圖，因為你們兩家住得近，你上學經過她家，總是喊她一起上學。還有S，她住學區外，每天搭公車上學，但也是我們的閨密死黨，我們一到下課就吱吱喳喳聊個不停，偶爾上課時還要傳紙條，約好待會兒要去誰家做功課。當然，大部分是去你家，因為伯母總是會準備點心招待我們。
你記得嗎？我們做功課時，常常兩人共用一本課本或參考書，而我總是用食指按著紙面，沿著字句往下滑。你說這樣很討厭耶，別人都看不清楚上面的字了。我說這才能一字不漏的抄課文呀。這是我們偶爾吵嘴的原因。不過，等到我被選派參加國語文聽寫比賽時，你又當起我的小老師，為我朗讀文章，幫助我練習聽寫。
當年我參加聽寫比賽，獲得台北市國小組第六名。雖然不是前三名，但在我們那個鄉下小學，已是天大的喜事。因此班級導師宣告這個消息時，全班同學都高聲叫好，熱烈鼓掌。 W、S、 A、D、K、L、X……每一雙手都在鼓動，每一雙眼睛都是閃亮的——那一刻，我收到了同學們真心的祝賀。
這些往事，你真的都不記得了？你那四片鈦金屬頭蓋骨底下，真的空白一片嗎？那麼我說的這些，你相信嗎？小學畢業後，我們這兩個小女生其實都一直保持通信，直到二十歲那年，不知什麼原因失去聯絡。而因為你的出現，我們又聯絡上幾位同學，再過不久，就要召開小學畢業後四十三年的同學會。我很好奇那些帥氣的、頑皮的小男生，和美麗的、多才多藝的小女生在畢業多年後，會變成什麼模樣。可是如果不先告訴你他們當年的樣子，你又如何了解這前後的差異。所以，你就勉強複習一下這些「功課」，免得到時你一個也不認得。
至於那個李麥克，他其實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謎，也知道那個被救的女孩是誰。但他礙於公務，無法挺身相認。
我親愛的兒時玩伴、閨中密友，就讓李麥克瀟灑的離去吧。在我眼中你絕對不是「半個機器人」，經由我努力修復，你會記憶滿格，逐漸拾回往日的種種。你會為我們留下，和我們一起回味童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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