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樹特別好看,是不是?花高高掛在半空,要抬頭才能看見,襯著藍天更好看。和低頭看地面的花感覺完全不一樣……
6
金岩旅館。清晨,大約剛過七點。
文榆獨坐在半山腰小亭裡,眺望山下淡粉彩藍童話插圖似的海岸線。
她從提籃裡取出旅行時專用的紅皮小筆記本。她愛紅,不穿在身上,但隨身物件,譬如圍巾鞋子經常會有一兩件紅,而且是很正的大紅。摸到手機幾乎拿出來給女兒打電話,想想還是留在了原處。抬頭遠望,久久才記下一兩字。通常她記旅程所見,盡可能簡單扼要。這時她寫:「昨晚大雷雨時夢到在暴風雨海邊,就我一人,忽而一個巨浪從天空罩下來,以為就要死了,恐怖到極點,卻又有種沒法形容的快感。」接著寫:「以前也有一次夢裡死掉。自己一人在山裡開車,忽然路一個大轉彎,來不及減速一下就衝出路邊騰空了,想這就是那個最後大結局了,一切到此為止拜拜這就是死了,卻也沒怎麼害怕,好像來不及害怕就已經進入另一個境界,只覺輕飄飄海闊天空無限歡欣。死亡的感覺竟是那樣好!怎麼可能?如果夢不過是重新拼裝經驗過的事,沒經歷過死亡怎麼可能在夢裡製造死亡經驗?難道腦子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嗎?」她很久沒想到那個夢了,放筆對海天出神。
若這時有人走過,會以為她無憂無慮沉迷景色中。其實她已從死亡夢境轉到另一個,完全無關的暴烈景象。這景象已在她心裡重演過無數次。
那次和阿修劇烈爭吵,他面目扭曲爆出:她才是我真正愛的。我根本就沒愛過你!
那張當年俊秀多情的臉竟奇異的殘酷醜惡,她眼前是一個全然的陌生人。然後她裡面一個也是全然的陌生人以一樣陌生的聲音極盡鄙夷尖叫:
你的意思是現在你真的愛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好像你知道什麼叫愛!
那個時髦的上海女人比他還小五歲。文榆幫她找過工作,把她當作小妹妹照顧。後見之明讓她一下看清了那女人的一言一行。她忽然懂得了所謂的虛偽和邪惡,這些字眼從來都像郵票,幫人把信寄到,自己卻難得受到注意。
我愛她!我只愛她一個!你從沒給過我那樣的感覺!
好像你也配談什麼叫愛!好像在床上娼妓一樣淫蕩就是愛!
他可以猙獰,她也不輸。她那個「配」字格外充滿了冷酷和輕賤。
你根本不知道怎麼做女人!
好像有人滿嘴甜言蜜語奉承你就知道了怎麼做男人!好像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
這時她再度咀嚼那段,沉在一種跨越時空並不專屬於她個人的屈辱悲愴裡無法掙脫。彷彿她千里迢迢飛越太平洋到美國拿到證明自己的博士學位,一轉身卻直直走回章回小說的庸俗愁慘裡去了。那個尖牙利嘴而卻碎成片片的女人是誰?
文榆本不想來尼維斯參加婚禮,是葉大明極力勸說。兩年前她告訴葉大明阿修外遇的事,之後事情雖緩了下來但並沒解決,懸在冷戰和破裂中間,殭屍似的顛顛仆仆繼續。那期間葉大明一再打氣文榆才撐了下來(還有是靠貓眼和另外幾個高中時代下來的死黨),加上葉大明說的:「走開一下,算是給自己一個假期,也給你一點距離,把整件事好好想想。」並指點:「到了這種時候啊,是不能再把婚姻純當感情來看的,而必須當做生意來處理。我們的老祖宗把婚姻當作投資精打細算,真是有道理的!」當時文榆立即驚叫:「這個時代這種論調?真可怕!怎麼可能?我們是越活越回去了!」葉大明不答,只帶了意味深長的微笑。
現在文榆必須把不可能變成可能。而她不能平心靜氣。遙望海岸線許久,她拿起筆寫下:「離婚白便宜了那賤人。絕不考慮!」
7
安奇高二那年,就在她正大張旗鼓申請大學時,文榆發現阿修外遇。震驚不用說,更讓文榆意外的是震驚之餘,那痛楚的激烈遠遠超過母親死時。她母親一生受苦,在暴躁威權的丈夫治下忍氣吞聲,最後連死都逃不了受盡折磨。她死時文榆哭不出來,暗地裡覺得慶幸:媽總算解脫了!不過還是悲痛,眼睛雖然乾旱,望出去卻只見一片黯淡。然而撞到阿修外遇她一下滅頂了,不是愁雲慘霧,而是宇宙絕滅。不能吃不能睡不能工作不能休息,不能不片刻不停反覆沉思這件事怎麼可能怎麼會發生在她身上:婚姻不美滿的是別人!日子在指責哭鬧大吵裡過去,她甚至半真半假自殺過幾次。在拒吃藥物以後(她像母親痛恨吃藥,尤其是抗憂鬱症的藥),她最好的自我治療是在心裡殺那女人,想盡辦法慢慢折磨,甚至特地去讀莫言的《檀香刑》。(她不太看小說,都是看非小說。是一位愛小說的朋友告訴她那書裡有很多趣味毒刑。看完她告訴朋友《檀香刑》果然好看。)
安奇原本和阿修要好,雖是父女卻難兄難弟似的同一國,嫌文榆要求太高管得太多太過老派。唯獨在這件事上和文榆同一陣線,對阿修越軌的反應意外激烈。但文榆知道不是女兒對自己忠誠,而是她天生黑白分明的道德感(原來重要關頭,女兒竟然十分保守)。在申請大學必備的自傳性文字裡,安奇寫了篇〈一件讓我十分困惑的事〉,給文榆看(她有點意外女兒房間雖亂寫起東西來卻頭頭是道),但沒給阿修看(她另外草了一篇塘塞給他,這做法也一樣讓文榆意外)。安奇這樣寫:
「不久前發生了一件事,讓我十分困惑。幾乎我所有要好朋友的父母都經常告訴他們『我愛你!』,我的好朋友間有時也會說出這種話。我雖然聽得很熟,心裡其實一直彆扭,覺得假。一方面是因為我父母從不說那種話,中國習俗是不把感情掛在嘴上。另一方面,我覺得朋友所說的愛可能只是喜歡。
……
一個我很親的人做了一件我無法想像,無法了解的事。他變成了個每天見面的陌生人,我不知道他是誰,對他失望透頂,覺得根本不可能愛這樣一個虛偽的人。可是等最初的怒氣消了一些,我漸漸發現心裡感覺非常複雜……」
儘管安奇並沒指明是誰,文榆立時覺得家醜外揚彷如赤身露體站在街頭全身燒熱,說:「申請大學這種時候,談什麼愛不愛!應該寫表現出你的特色的東西。」
安奇奪過那篇東西,憤憤說:「就知道你會有這種反應。你不在美國長大,除了從台灣帶來的那一套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咚咚咚衝上樓去了。
文榆愣在當場,明白自己做錯了:她忘了讚美女兒的文筆,更忘了讚美她的大膽。安奇固然是有話要說,也是不按牌理出牌挑獨特的題材來寫。安奇的爆發也正正打在痛處,她有時確實覺得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這個世界越來越森冷陌生,連丈夫女兒都面目全非了。
8
金岩旅館經理潘蜜拉要到查爾斯鎮上去辦事,問文榆要不要搭便車到鎮上去逛逛。
潘率直親切,比文榆不過大幾歲。文榆和她一見投緣,每天在院子裡共早餐,聽她聊尼維斯舊事和經營金岩的一些趣事。晚餐也在金岩,潘開一張長桌,船長似的坐鎮中間,談笑風生招待客人。文榆在金岩除了休息本沒任何計畫,潘一問立刻便答應了。
下坡轉上公路,一路上經過簡單到破敗的小屋,有的是廢墟似的棄屋,甚至相當有規模,可以想見當年景象。路邊幾個年紀不等,穿著藍綠制服的黑人學生走路去上學。再往前不遠便是學校,矮牆圍著一個院落,裡面一排小屋一架鞦韆。文榆說她小時在台灣就是走路上小學,路邊籬笆上開了紫色牽牛花,有人院子裡養了雞,她記得自己有時邊走邊唱歌。潘問台灣的事,文榆便一一回答,一邊分心看路旁景色。幾乎沒什麼可看,偶爾一間賣飲食的小店,感覺上破破爛爛如草寮。漸漸路面變寬路標也多了,出現了一些比較像樣的房子,還有一棟氣派的白色教堂。再經過一排鐵皮搭蓋漆了鮮豔顏色的簡陋小屋,不久進了尼維斯首府查爾斯。乾淨整齊人車來往,活潑但還算不上熱鬧。潘指一條岔路告訴文榆從那裡進去有個農市剛好開市,有多明尼加人來賣果菜。又指另一條說那通到海邊。大概給文榆點了幾個可看的地方,最後在一個小廣場邊停下。
文榆目光立刻給廣場中央一棵張開如傘紅花燦爛的高樹攫住了。
那棵樹你們叫什麼?很像台灣的一種樹,簡直一模一樣。
華麗樹(Flamboyant tree)。
好美的名字。在台灣我們叫合歡,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文榆解釋合歡的意思。
我辦事要一段時間。最好是你自己逛,愛逛多久就逛多久,要回去了就在前面路邊等巴士。大概每十五、二十分有一班,很方便,本地人來去都靠這巴士。跟司機說你要到金岩,他就會帶你到金岩的車道坡底,剩下一點路走上來就是了。很簡單。
文榆一下車便筆直朝那華麗樹走去。羽狀對生圓形小葉,果然絕似合歡。不過還是沒把握。也許是鳳凰木?從皮包裡掏出小相機,繞樹以不同角度遠近照了好幾張,然後在樹下不遠的石凳上坐下,低頭才發現滿地花瓣。抬頭掃視,兩個黑人少年在廣場中央銅像底下的台階上抽菸,馬路對面一棟白色黑邊黑百葉風雨窗的二層建築不斷吸引她的視線,車輛從容來去,幾個服裝和包頭豔麗的女黑人談笑走過。然後她眼光緩緩回到自己面對的店家:一家酒吧,一家餐館,一家雜貨店。忽然發現招牌上有簡體中文,原來是家中國店,想到可以進去看看有沒有萬金油,她給蚊子叮了好幾個大包癢個不停。最後眼光還是回到小廣場,那株丰采飄然的華麗樹上。忽然身旁有人用腔調濃厚的英語說話。
花樹特別好看,是不是?花高高掛在半空,要抬頭才能看見,襯著藍天更好看。和低頭看地面的花感覺完全不一樣。
文榆詫異回頭。幾步外一位滿臉鬍鬚衣褲鬆垮背負沉重相機的中年白人男子,和她一樣瞻仰那樹。
一點都不錯!我坐在這裡欣賞不知多久了。
我知道。我一進廣場就看見你了。
然後他走上前,伸出手。
我是艾克索。艾克索.魏德邁。
我是文榆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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