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抒情傳統遺留下黃金之心,實則也不容怪被過度抒情性所感染的讀者,將這些作品與作者人格或信仰百分百融合。且我以為更內裡的勾連是某種宗教性的號召……
淡淡的反思與諄諄的告誡
年初乍聞散文家林清玄逝世的消息,意外的是同溫層卻不見太多聲量議論此事,這某程度寄寓了林清玄的兩極評價。林的書在當年可是本本暢銷,列階心靈導師門牆,譬若《紫色菩提》、《身心安頓》等小故事小格言之作,我老家書櫃不知誰購、卻都能擺上一本。其後因外遇醜聞爆發而淡出台灣文壇,即便我教的國文課本仍選錄其作品,且其依舊筆耕不輟,但不知何故對我們這個世代來說,林清玄就宛如遙遠的、懷念《金曲龍虎榜》上的名字了。
我們如今將林清玄、劉墉此類風格的文字視為心靈雞湯,在林潛心學佛修禪之後,其文風更轉向佛理體貼或佛經闡釋,被稱之為宗教文學。說起來宗教文學起源甚早,早在六朝時佛教傳入,士人就開始寫所謂「遊寺詩」,一方面鐫刻清曠山水或宮闈之內的富麗描摹,另一方面感受佛寺古剎和梵音唄頌的無量願力。文學史論者認為這是六朝貴族的小聰明,信佛追求的是來世的福報,但宮體描繪出現世的享樂。就這般雙重標準來看,當初因外遇醜聞而怒叱林清玄的讀者粉絲,其實也不至如此怒搞搞氣噗噗。
我覺得林清玄式文字風格,之所以在過去造成轟動,其實就是那個年代流行的《讀者文摘》或「家庭副刊」風格。也不是現代主義式疊床架屋盤根錯節的帝俄小說,也不是擅專虛構裝置身世記憶的大河小說,首先是這些故事極白話,極日常,都是些生活起居得見的小事,但正是因為這些家常嫻熟的鄰家故事,能讓更多數的讀者同情共感。再來就是這些故事末尾帶出教訓與格言,淡淡的反思與諄諄的告誡。
其實如果認真考索,這樣的格言譜系一直未曾斷絕,且往往是暢銷的保障。只是不同時代對警句有不同的需求,長輩圖裡的警句總是這般溫暖常談——「顫抖過寒冷的人,才會體會太陽的溫暖」;至於新世代IG圖文集則追求恬淡靜好的文青況味——「如果你不開心整整一分鐘,生命就失去了六十秒的快樂」。
那古老的文心,黃金之心
我雖並不嗜讀此類作品,但以上也無指摘之意。每個時代的人們都難免經歷物色世界的紛紜撩擾,波瀾起伏,那麼這般舉重若輕的文字,就如同籤詩如同幸運曲奇,掰開的一瞬腦內啡分泌,幾秒鐘的歡快輕盈,那也就夠了。文學起源遊戲,無論勵志或厭世,在字裡行間找到情緒歸結,那也就夠了。至於那些現實風聞,只能說政治歸政治,情慾歸情慾,文學歸文學了。
這幾年文壇有了幾次關於抒情散文虛實的論戰,鍾怡雯、黃錦樹和唐捐都為此星火燎原幾回。即便林清玄成名甚早,還不及親歷此役,但我覺得從某種程度來說,他真可謂是散文虛實辯證的受害者或加害人了。但事實是若將散文全然等同作者,那是太危險飛太遠的聯想,我們如今識見漸長,重讀這些家庭日常生活般的故事格言,就會發現它未必真實,書中那些或嗜玉而傾家蕩產的朋友,或因放縱情慾思春的流浪貓,或日常的見聞俯拾,或佛典裡故事闡述,都可以是作者一時的體貼與發明,亦可視為作者另外一種敘事聲音。
當然,這樣說起來讀者恐怕還未必能全然接受,譬如當年苦苓婚變後前妻出書以復仇;又如當年九把刀別戀後鄉民撕書以洩憤,就算以虛構以幻術著名的小說家,遭遇事變尚且如此,更何況與敘事者密切關聯的散文呢?如果說以虛構超經驗矇騙文學獎尚不可輕恕,那麼以這種大悟大徹作為暢銷典範的作者,其情慾流動又何能容忍呢?黃錦樹這篇收錄在《論嘗試文》的〈文心凋零〉的結論,或許值得我們參照:
「抒情散文以經驗及情感的本真性作為價值支撐,文類的界限就是為了守護它。讀抒情散文不就是為了看到那一絲純真之心、真摰的情感、真誠的抒情自我,它和世界的磨擦或和解。這興許是中國抒情詩遺留下來的基本教養吧,那古老的文心。黃金之心。」
文學也不僅止文學而已
如果抒情傳統遺留下黃金之心,實則也不容怪被過度抒情性所感染的讀者,將這些作品與作者人格或信仰百分百融合。且我以為更內裡的勾連是某種宗教性的號召。君不見某某師父或上人開壇弘法,那也是信徒萬千齊呼感恩讚嘆,那種信眾濟濟萬眾一心的虛擲,就算如今網紅直播主再怎麼抖內邀贊助呼告老鐵可能都沒得比。一旦作品成了一種弘揚教義的載體,那麼文學也不僅止文學而已。
但如果問起我對文學的想法,譬若遊寺詩這樣主題美則美矣,但大抵皈依佛理玄妙,而少了詩歌與現實與情慾的絲纏轇葛。說到底嘛人生在世,即肉身即道場,人之所以為人某程度就在於那些七情六慾、貪嗔癡妄,現世日常不僅有恬淡靜好,也有執迷與耽溺,而將此一切涵攝包攬,聖極俗極,那才真正算是文學的感染力所在,一旦破執愛染,諸行無我,那些字行間的承重難免要淡乎寡味了。
當然,這也不過是我一隅偏見。這幾年書市衰頹,若我們將銷售當作一位作者的聲量與流行,那林清玄無疑在余秋雨、蔣勳、龍應台、張曼娟或九把刀之前,就真正颳起旋風,實實在地影響了上世紀的許多讀者。那些五十萬以上的銷量,可能是吾輩今日難以想像的「影響一代人甚鉅」,即便爾後有些讀者不再捧讀其人散文,有些讀者遭醜聞八卦之累而對作者有了偏見,但又怎能無視其意義價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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