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五十年前,余老師和范我存伸出溫暖的手,把一位年輕的畫家由陰暗的深谷拉出來,那之後近五十年,林惺嶽感念情誼,為逝世的余老師舉辦了一場巨大的藝術餐宴。時空和死亡,阻隔不了人間出自肺腑的情分……
我開車往高雄美術館方向去,余光中太太范我存坐在我旁邊,這是2018年11月10日,余老師過世快一年了。我問她:「今天是什麼開幕場合?」
范我存說:「是林惺嶽畫展的揭幕典禮。」
啊,我聽過林惺嶽這個畫家的名字。范我存接著說出一段攸關生死的往事:「四、五十年前,光中和我還住在台北的時候,有一天我們兩人要去看電影,走在街上,迎面來了個年輕人、小個子,表情若有所思,是我們認識的畫家林惺嶽,我們跟他打了招呼,光中問他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看電影,林惺嶽說:『我現在想去輕生。』光中和我都嚇了一跳。光中對他說,那我們去吃東西,我們把他拉進一家餐館,他說他正面臨各種極大的、沒有出路的困境,我們開解了他幾小時。」
我說:「他和你們真有緣,如果不是那次偶遇,不知道他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後來呢?」
范我存說:「過了一陣子,我們收到他一幅畫,他說是由谷底出來的時候,畫的第一幅畫,送給我們,表示謝意。你記得嗎,就是那幅掛在我們家客廳的?」
我說想不起來是哪一幅。
美術館的館員把我們兩人接進館中,帶到二樓的展廳,因為還有二十分鐘才開幕,就先去看展覽。畫展之名為:「林惺嶽:大自然奇幻的光影」。展覽動線的第一幅畫是〈生命〉,一幅70公分x90公分的油彩畫。啊,這幅畫我見過很多次,就掛在余家的客廳牆上,這次是范我存借給他們展的。整幅畫的基調是綠色,在綠褐色的水中,升起一大片方型的、複雜的圖形,像是樹林,又像城堡,細部好像有三角魚,野獸,各種不明物體;圖形中央掩映一隻美麗的白鳥,牠腳下的巢裡有三顆蛋;再生、護生的主題,躍然畫布上。畫上畫家簽的年分是1972。余老師和師母跟林惺嶽在台北街頭偶遇,不是在1972,就是1971,林那時三十出頭。
畫的旁邊有林惺嶽的說明,白色字體印在透明壓克力板上:「在我一生最虛弱的時候,去畫出一生最巨大的作品,我就以此巨作所領銜特地到南台灣舉行回顧展,來敬獻給余光中老師……」原來他認為這幅〈生命〉是自己「一生最巨大的作品」,而這次展覽是獻給余光中的。
在這幅畫的說明旁邊,展出余老師的一篇文章,黑字印在一片大壓克力板上,展現的是余老師秀勁的鋼筆書法。此文是他在2013年4月為林惺嶽畫作寫的評論:〈參透水石〉,一定是林惺嶽認為余老師的分析深中其心,才用這篇文章作為整個畫展的引言。文中余老師說:「中年以後他開始……去親近自然,投懷造化,尤其是台灣的山水,說得更精確些,台灣溪谷的水與石。這一回頭,他投入了,不是日常的生活,而是天長地久的生命,台灣神奇的地質壽命……惺嶽的水石世界既有寫實之逼真,又有造境之入神,乃能引領觀者出入虛實,得大自由。」余老師對林惺嶽不僅有臨危救助之恩,還是他創作的知音。
方才我們到達美術館時,館外多了好些警衛,我們進場的時候,還有安全人員一一搜查我們的皮包,查得很仔細。不知道是什麼高官會來參加林惺嶽畫展的揭幕典禮?揭幕典禮的展場非常大,兩位司儀就站在一幅巨畫的前面,那幅油畫叫〈一條清水溪的故事〉,長17.7米,畫的主角是一條清流溪邊的群石和溪水,每塊石頭都有生命、有個性,溪水和倒影多變的顏色,有的如深綠的玻璃種翡翠,有的如天空透亮的藍,美到令人的眼瞳都染上了青綠釉彩。場上位子都坐滿了,大約一百五十人。這時一群人簇擁著一位賓客進來,是蔡英文總統。原來她非常欣賞林惺嶽,尤其因為他是純以台灣山水為素材的畫家,總統府裡的虹廳,就專門展示林惺嶽兩幅山水油畫。
接著畫家進場了,個子瘦小,頭髮灰白,他是坐輪椅出來的,因為患了帕金森氏症,可以想見他執筆畫巨幅畫作時的艱辛。致開幕辭的時候,林惺嶽的雙眼閃著光,說:「這次畫展是獻給余光中老師的。去年年底他過世了,所以我決定在高雄開畫展向他致敬。初識余老師的時候,我對他有些不滿,就畫了一幅他的素描,用了諷刺、誇張的手法,沒想到他看了竟高興地呵呵大笑,他如此寬厚、如此幽默,我自嘆不如。後來在我生命低潮的時候,他鼓勵我、幫助我。余老師在高雄定居、生活多年,在此寫下他生命中最精采的詩和散文,成就如此之高,過世之後,政府竟然沒有什麼表示。余師母是你們高雄美術館的義工導覽,上次我在台中展覽,師母還跟義工們和朋友包了一輛遊覽車,來台中挺我,可見她非常愛護我。現在請師母站起來跟大家見面。」
坐在第一排的范我存站起來,顫巍巍地走到林惺嶽前面,八十七歲的余師母,雙手擁抱七十九歲的林惺嶽,全場一片掌聲。
林惺嶽的畫,氣勢磅礡,又雅致絢麗,真是巨細兼具。我一向迷戀崇山峻嶺,觀看他瑰麗的大自然畫作,感到震動。他具有藝術家的執著,他曾說:「畫家是做到生命終站,筆從手上掉下來才結束。」根據我的觀察,林惺嶽個性鮮明,敢愛敢恨,他耿直而有膽識,溫暖而念舊情。謝謝范我存邀我參加這次畫展的揭幕典禮,有一種感動,令我寫下這篇文章,近五十年前,余老師和范我存伸出溫暖的手,把一位年輕的畫家由陰暗的深谷拉出來,那之後近五十年,林惺嶽感念情誼,為逝世的余老師舉辦了一場巨大的藝術餐宴。時空和死亡,阻隔不了人間出自肺腑的情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