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花 是多麼的香
秋天的月 是多麼的亮
少年的我 是多麼快樂
美麗的她 不知怎麼樣?
這是五○年代收音機裡經常播放的一首歌,由梁萍主唱,一九三六年底,從基隆碼頭坐車到台北,一進寧波西街的家,本來一直哭著的我,聽到屋裡有人唱歌,立即停止哭聲,好奇地尋找唱歌的人在哪裡,除了帶我到家的爸爸,和有些陌生的母親,還有一個幾乎我不認得的姊姊,家裡再沒有別人,後來母親告訴我,那是收音機播放的歌聲……什麼叫收音機,我是從崑山鄉下來的孩子,什麼都不知道,全家人大笑,笑我這個小土包子。
以後幾年,就跟著媽媽一直聽收音機播放出來的歌,從周璇的〈鳳凰于飛〉、〈高崗上〉,白光〈假正經〉、〈我等著你回來〉,龔秋霞〈秋水伊人〉,姚莉〈玫瑰玫瑰我愛你〉、〈蘇州河邊〉(和姚敏合唱),一九四九年之前,兩岸尚未隔絕,所有上海的電影,上海的流行歌曲,整天都在電影院和收音機不停上映和播放,直到十月一日,兩岸因毛澤東在北京宣布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而一切隔絕,但周璇、白光和姚莉的歌仍在台灣大街小巷每家的收音機裡不停播放,因為大多數三○年代的歌星全都到了香港,成為當時國人心目中的自由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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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代離我們多麼遙遠,那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那也是我從小毛頭進入青春的年代──從十三到二十二歲,進女師附小,越過新莊中學到育英高中畢業,一點也不錯,五○年代結尾的那一年,是我人生最慘淡、苦惱的一年。我正在為大專聯考衝刺,一九五九年八月三十日放榜,名落孫山的我,竟然同一天,我的小說〈榜上〉在林海音先生編的《聯合副刊》上全版刊出,對於我,真是悲喜交集的一天。
二十二歲應當是大學畢業的年齡,為何我二十二歲才要參加大專聯考?是的,十歲時我還是個文盲,爸爸將我從崑山鄉下接來台北,進小學比別的小孩子遲了四年,所以,我的人生做什麼都比他人遲了四年,不管小學、中學或後來進了軍校,我的同學幾乎都是民國三十年前後出生,只有我,生於民國二十六年,同樣誕生於二十六年的白先勇,已經在台大和同學商議合辦《現代文學》,我卻還是一個高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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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過頭想五○年代的往事,真有些像在說夢。一九五○至一九五二年,台北街頭行人稀少,汽、機車難得見到一部兩部,大多數人都靠自己一雙腿,所謂11路是也;交通工具還在黃包車階段──黃包車,就是由一個人在前面拉行,拉著一部僅有兩個輪子的車子,上有座位可供一至二人入座,而車費若干,由坐車的人報出地點,再由拉車的人說出一個價碼,客人還可殺價,直到出現雙方同意的金額,客人才上車,於是黃包車伕向前奔跑,到達目的地,車伕必已滿頭大汗,這也是為何「黃包車伕」的頸間永遠掛著毛巾一條。
黃包車亦稱人力車,直到民國四十一(一九五二)年,政府全面提倡三輪車替代人拉的黃包車,讓看起來極不人道的畫面不再出現街頭。
五○年代,台北市只有六十多萬人,入夜後一片蛙鳴。作家周嘯虹,就寫過一篇〈信義路的蛙鳴〉,他說,當時他服務的陸軍總部營房,就在信義路、上海路(現在改成林森北路)附近,晚上和同伴走路到延平區迪化街的永樂戲院看顧正秋、胡少安、張正芬的平劇,要穿過一片稻田,聽到的總是此起彼落的蛙鳴;彼時台北比較熱鬧的只有西門町和東門町,東門町從信義路到新生南路,再往東就荒涼了,而且,五○年代的台北,全是砂石路,鋪有柏油的只有中山南北路,總統府附近的重慶南路、博愛路、衡陽路和延平南路,所以每到下午四時,台北市政府就會派出灑水車,以免馬路上塵土飛揚。
五○年代初的台灣,國共內戰剛結束,大人們談論著的都是驚慌逃難的故事,還有年前從上海出發的太平輪在舟山群島與貨輪建元號相撞,死了一千多人,更讓許多人驚魂未定。特別是外省人,剛從大陸各省,紛紛逃難來台,幾乎一無所有,公教人員尚有宿舍可住,軍人也有眷村,一般人只好租房子或沿著中華路鐵道兩旁,蓋間違章建築,能遮風擋雨過日子,已屬萬幸。於是一切從頭開始,擺個小攤,或沿街叫賣,無非只為討生活。所以衣食住行,都只能簡簡陋陋,好在寶島四季如春,氣候溫和,一年到頭,有件襯衫或加件外套就可打發日子。克難年代,凡事克難,連娛樂,只要拿起廚房的鍋碗瓢盆,敲敲打打,就可充作樂器,戲稱「克難樂隊」。反正那年頭,你窮我窮大家都窮,窮有窮的快樂,所謂「窮快樂」,拉個胡琴,哼兩句〈三娘教子〉或〈四郎探母〉,再有清茶一杯,坐在藤椅上看看報紙、讀讀副刊上的小品、隨筆,日子倒也愜意。而小朋友沒有玩具,仍然有他們頑皮的玩法,騎馬打仗之外,還有踢毽子、跳房子,幾根橡皮筋綁在一起,也可玩出許多花樣。那時多數人都住日式榻榻米房子,於是我們小時候經常只要有一條棉被,就能玩遊戲——四位小朋友壓住棉被四角,把另一小朋友當作鬼壓在棉被中央不准他出來,而棉被中央的鬼,想盡辦法掙脫出來,四個角落一旦有縫隙,讓鬼鑽了出來,那失守一方角落的小朋友就要變成鬼,讓大家重新壓在棉被中央,如此周而復始,大家玩得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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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窮年代,什麼都少,就是孩子多;每家都有三個五個小蘿蔔頭,八個十個也不稀奇,大寶、二寶、三寶、四寶,一路可以叫到十寶,啊,真是搞不懂,為何越窮的年代,大家越會生孩子?尤其大陸天寒地凍,一到台灣,春暖花開,許多張媽媽王媽媽李媽媽聚在一起,互相抱怨,台灣什麼鬼天氣,怎麼隨便一碰孩子就生不停,那時候也沒聽過有什麼保險套,反正孩子一個個生下來。弄到後來,政府的衛生單位趕快跑出來大肆宣傳:兩個孩子恰恰好,意謂生多了,家庭負擔重,國家也吃不消。每個國小添桌添椅都來不及,像西門國小,學生數目居然接近一萬人,消費人口太多,國家生產力跟不上,只好大力提倡節育。
五○年代台灣樓房稀少,只有位於衡陽路和博愛路附近的「國貨公司」是七層樓;而僅有的兩家觀光飯店──中山北路的「國賓」和德惠街上的「統一」──「統一」還是靠菲律賓華僑莊清泉出資興建的。由於「國貨公司」樓高七層,在當時的台灣,一般人都認為這就是世界上人們所稱的「摩天大樓」了,所以引來中南部人特地坐了八、九小時火車,就是要到台北來一睹這棟稀奇的大樓,何況百貨公司還有電梯,坐著電梯可以上上下下,對五○年代的人來說,這是頗為嘖嘖稱奇之事!
台灣第一台電視出現,要遲至一九六二年十月,所以五○年代還沒有電視。一般家庭也買不起冰箱,家家戶戶飯菜都放在廚房或門邊一張桌子,用一個簡陋罩子罩著,有家人或朋友進門,打開罩子就吃起飯來,小孩通常還上不了桌,端著飯碗,坐在門口,是經常看得到的普遍現象。
那時還不講什麼隱私權,多數人家大門經常開著,朋友想到誰家,只要在門外大聲喊叫想見人的名字,人就進來了。碰上吃飯時間,很自然就坐下來一起吃飯。五○年代單身人口多,結婚不容易,一旦誰結了婚,似乎有義務供人吃飯,單身漢一到,主人家立即加碗加筷子,就算沒什麼菜拿得出來,至少也要下碗麵或包個餃子,不然,供應一盤蛋炒飯總是有的。
窮是窮,那卻是個人情味十足的社會,真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而今不同了,已有人將後面那句悄悄改成「出門靠合約」。
五○年代沒有瓦斯爐,電鍋也尚未出現,燒飯用木炭或煤球,用火煮飯,一不小心,就燒焦了,以前的飯會有鍋巴,現在電鍋煮飯,想吃鍋巴,也沒有了。
說到洗澡,回想起來,那時我們只是用一大壺開水倒在木桶裡,擦擦身而已,想要泡澡,也只能買個大木桶,在水裡蹲一下,如此而已;如今熱水龍頭一開,隨時可躺在浴缸裡,啊,真是天上人間啊!
街上閃過一部汽車,在五○年代,人們眼睛會一亮,心想,什麼時候,若能有機會,搭上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姐,可以坐上他們的車,兜兜風,多快樂啊!二層或三層樓以上的西式洋房,在五○年代也屬稀有物,看在當時貧窮的我們眼裡,日式房屋住久了,毫無隱私生活,紙門一拉別人就進來了,你在屋內發出任何聲音,隔壁聽得清清楚楚,於是日日夜夜想啊,想一戶有牆有壁的房屋,最好是樓房,如果能有電梯更好,上上下下,不用自己爬樓梯,人就進了自己家門。六、七十年後,所有當年想啊想的美夢如今都已實現了,現在的台灣,從南到北,任何地方高樓大廈處處,不要說七層樓,就是十七層和七十層也不稀奇,還有一○一層的世界級摩天大樓,早已不是新聞,而我自己三十年前就住進有電梯的大樓,說來,我年輕時候的美夢都已成真,如今的我,快樂嗎?幸福嗎?當我這樣自問,為何反而覺得五○年代的窮快樂,精神上似乎比現在還飽滿,更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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