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4日 星期四

周志文/茶與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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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周志文/茶與茶書
人文薈萃 【慢慢讀,詩】侯吉諒/東坡〈寒食帖〉
【野想到】李進文/天堂打滑

  今日文選

周志文/茶與茶書
周志文/聯合報
圖/顏寧儀

我旅行在外,都會帶一小罐茶,一方面茶讓我隨時體嘗故鄉的滋味,一方面可以試試各地的水質,多年經驗告訴我,水能「發」出我帶的烏龍茶香的,必定是好水,而有好水的地方,往往值得留連……

清明、穀雨之際,正是江南春茶出產季節,台灣的春茶稍晚,但也近了。

十六世紀末,一位天主教耶穌會的教士利瑪竇(Mathew Ricci, 1552-1610)來到中國,他對中國人神奇生活方式往往驚嘆不置,在他有名的《利瑪竇中國札記》中有段中國人喝茶的紀錄,他說:

有一種灌木,它的葉子可以煎成中國人、日本人和他們鄰人叫作茶(Cia)的那種著名的飲料。中國人飲用它為期不會很久,因為在他們的古書中沒有表示這種特殊飲料的古字。……他們在春天採集這種葉子,放在蔭涼處陰乾,然後他們用乾葉子調製飲料。……這種飲料是要品啜,而不要大飲,並且總是趁熱喝。它的味道不很好,略帶苦澀,但即使經常飲用也被認為是有益健康的。

利瑪竇對茶的最初印象似乎不佳,他說:「味道不很好,略帶苦澀。」但這種苦澀感,常常跟隨中國人一輩子,成為記憶中最深沉而又近乎甜美的部分。

他當時對中國茶的認識還很膚淺(他後來是否認識深刻了,因無他文佐證,只好不論),他說中國人飲用茶不會很久,因為沒有茶的古字,這是他不了解的緣故。中國人開始飲茶,大約在秦漢之際,到了三國兩晉時期,由民間傳入宮廷,唐代飲茶已十分普遍,陸羽有《茶經》,盧仝有茶詩,到宋代,此俗已風行天下,在利瑪竇之前,茶在中國已有千餘年的歷史,怎所謂「為期不會很久」?但茶這個字確實比較晚出,這牽涉名稱改變的問題。中文在漢代尚無茶字,在尚未名之曰茶的時代,曾稱茶為荼,《說文》曰:「荼,苦荼也。」荼原指一種有苦味的葉子,這一點,利瑪竇的判斷是不錯的。

利瑪竇說:「他們在春天採集這種葉子。」證明他看到人喝的是春茶。春天採茶最為普遍,但江南之茶,四季可採。茶隨四季氣候變化,雖同採一株,風味亦殊。春茶稚嫩,冬茶老辣,其他夏茶、秋茶也各有特色,不能一概而論。

中國最早的產茶區在四川,大概在漢代就由長江往下傳,到隋唐時代,長江中下游就風行種茶了,到了宋代,種茶的區域不斷擴大,到了福建的武夷山也成了重要的產區,蘇東坡曾有詩提到武夷茶進獻給皇室成為「貢茶」的事,宋代文學中談到茶的事很多,可見茶已經在一般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了。

這裡談到福建的武夷茶,武夷地區是中國產茶的重要區域之一,而對我們台灣特別重要,要知道台灣後來有名的烏龍茶是輾轉由武夷茶移植過來的。武夷茶原本生長在山上,當地人稱之為「巖茶」(俗寫為「岩茶」),後來栽種面積逐漸擴大,終至福建全省,而稱閩茶。這種茶比長江中下游的茶耐泡,而茶湯深濃如鐵鏽,明清之後為作區別,就幫它取了個名字叫「鐵觀音」。清代大量移民從安溪、泉州來到台灣,順便把福建的茶種也帶來,早期的台灣茶強調來自大陸的「本叢」(本株),但因土壤氣候的不同,自然演化出另外一個新的品種,便是我們俗稱的「烏龍茶」了。

但直到清末民初,烏龍茶在台灣的評價不高。當時比較富裕的台灣人喝茶喜歡把兩種以上的茶放在一起泡,形成一種很特殊的飲茶方式,寫《台灣通史》的連橫(1878-1936)有本小書叫《雅堂筆記》,其中有篇文章叫〈茗談〉,談到台灣人當時的飲茶習慣說:

新茶清而無骨,舊茶濃而少芬,必新舊合拌,色味得宜,嗅之而香,啜之而甘,雖歷數時,芳留齒頰,方為上品。

安溪之茶曰鐵觀音,亦稱上品。然性較寒冷,不可常飲。若合武夷泡之,可提其味。

在連橫的時代,鐵觀音與武夷的巖茶已成為不同的茶了,奇怪的是那時的人喜歡把不同種的茶合泡,這件事對我們而言,就如同把凍頂烏龍與文山包種合泡一樣的不可思議。連橫又說:

烏龍為北台名產,味極清芬,色又濃郁,巨壺大盞,和以白糖,可以袪暑,可以消積,而不可以入品。

連橫說烏龍「不可以入品」,表示當時對烏龍茶的評價很低,另外喝烏龍茶要加糖,我們也覺得好笑,這豈不是糟蹋了茶嗎?其實這是古今飲茶習慣的不同,沒有什麼對錯的問題。中國茶書的「聖經」是唐代陸羽寫的《茶經》,《茶經》裡有句話說:

初沸,則水合量調之以鹽味。

可見唐代人煮茶,在茶水初沸時流行加鹽,這與連橫時代在烏龍茶裡加糖同樣的不可思議。我們在讀連橫文章時候,以為他寫的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其實連橫距離我們並不遠,而是時代改變、流行改變得太快的原因。

從福建再往南移,到了廣東廣西甚至雲南,後來也慢慢種茶了。而南方所種的茶更適合做高發酵久烘焙的「紅茶」式的茶,這種茶因為耐久藏,可以做成茶磚、茶餅運到很遠不產茶的地區供人飲用,最有名的便是雲南的普洱茶。

以發酵烘焙的長短來算,中國的茶大致可分為低、中、高三大類。長江中下游所產的茶大多是低發酵低烘焙的茶,有名的「君山」、「龍井」、「碧蘿春」等都是。中國早期茶書所記的茶大概都屬於這類,因為低發酵低烘焙,所以這類茶特別講究新鮮,其中以「明前」與「雨前」為最尊貴。明前指清明節前所採,雨前指農曆穀雨前所採,由於明前比雨前還要早十五日,所以更為稀罕。唐詩有「雀舌未經三月雨」,指的就是清明前後所採的既細且嫩如同雀舌一般稀罕的高貴茶種。低發酵茶的茶味比較清淡,所以沖泡時得特別講究用水,也特別講究水溫與充泡的時間,水溫過高,會傷了茶色茶味,泡得過久,則為苦水矣。

閩茶(包括武夷茶、鐵觀音及台灣的烏龍茶)是中發酵烘焙的茶,而普洱、「大紅袍」之類的茶都是高發酵高烘焙的茶,至於哪種茶要用哪中飲法,都各有講究之處,水溫之高低,茶具的軟硬(或陶、瓷或木、石)須嚴作區別,林林總總,便不細談了。

下面談一下茶書。中國人飲茶已至少有上千年的歷史,所以論茶的書也很多,重要的有近百種。當然最重要的是唐代陸羽(733-804)所寫的《茶經》,除了談茶的歷史、茶的生產、茶的沖泡方式之外,還談水。茶書中多會談水,這不稀奇,因為所飲之茶,其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水。傳統茶書談水的比例很重,《茶經》上就說:「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點出水在飲茶活動中的重要。有些茶書,標題根本就是水,如唐代張又新寫的《煎茶水記》、宋代歐陽修寫的《大明水記》、明代田藝蘅的《煮泉小品》、徐獻忠的《水品》等等,可見水的重要。

古人對各地名泉,往往喜加品第,如無錫惠山泉,唐宋時多被品為「天下第二泉」,蘇州虎丘亦有泉,被品為「第三泉」,其餘議論紛紛,莫衷一是。至於天下第一泉在何處呢﹖依茶書所載,就更加神奇而有趣了。據張又新《煎茶水記》所記,揚子江南零段(今江蘇鎮江附近),江中會湧出一股泉水,此泉又名江心泉,為天下第一。據說此泉為陸羽所評定,該書記陸羽一次在揚州旅中,遇見當時赴湖州任所的李季卿,二人同行至南零,李派人挈瓶操舟至江心取泉,書中記此事頗為神妙,曰:

俄水至,陸(羽)以杓揚其水曰:「江則江矣,非南零者,似臨岸之水。」使﹙李所派取水之人﹚曰:「某櫂舟深入,見者累百,敢虛紿乎﹖」陸不言。既而傾諸盆,至半,陸遽止之,又以杓揚之曰:「自此南零者矣。」使蹶然大駭馳下曰:「某自南零齎至岸,舟蕩,覆半,懼甚,挹岸水增之。處士之鑒,神鑒也。其敢隱焉。」李與賓從,數十人皆大駭愕。

這段紀錄誇張神話至極,可信與否,當然見仁見智。瓶中半置南零水半置岸邊水,放置一段時間後,竟然互不相混,這是不合常理之事,宋代陳振孫在他的《直齋書錄解題》中已直斥其妄,事實上,江心泉一湧出,即與江水混合,欲求純粹,斷無可能。當然《煎茶水記》所強調的是茶聖陸羽辨別泉水的能力,已到神妙境界,絕非常人所及,否則怎能算是「茶聖」呢?這個紀錄,只是傳統「造神運動」的一部分罷了。

明清之際的張岱在他的《陶庵夢憶》中有段文字,記錄他早年在南京桃葉渡見閔汶水的故事。閔汶水是當時有名的品茶專家,時人稱其閔老子。張岱初嘗新茗於閔府,忽論及泉水,文中說:

余(張岱)問:「水何水﹖」曰:「惠泉。」余又曰:「莫紿余,惠泉走千里,水勞而圭角不動,何也﹖」汶水曰:「不復敢隱,其取惠水,必淘井,靜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籍甕底,舟非風則勿行,故水不生磊。即尋常惠水,猶遜一頭地,況他水邪!」

這段文字可看出古人如何對待水了。淘井靜夜候新泉,汲泉以石籍甕底,以舟運水,非風則勿行,主要是使水在運送過程中,保持靜止、不受攪動,這樣才能作到「水不生磊」,泡開的茶湯,才能「圭角不動」,這段描寫,令人讀來糊裡糊塗的墮入神話境界,也就沒人管他什麼是「水不生磊」、什麼是「圭角不動」了。只知道張岱能體會茶水的些微差異,這證明他的味覺及嗅覺,已確實出神入化了。

我旅行在外,都會帶一小罐茶,一方面茶讓我隨時體嘗故鄉的滋味,一方面可以試試各地的水質,多年經驗告訴我,水能「發」出我帶的烏龍茶香的,必定是好水,而有好水的地方,往往值得留連。但很對不起,我跑過大陸各處,也跑過歐美一些地方,好像很少有一種水能真正讓我泡出我熟悉的茶的滋味的,真想泡茶只得買純淨的礦泉水或無雜質的蒸餾水,我才知道,茶雖然隨和,它的性格跟我一樣,是會「認生」的。

是不是世上最好的水,我不敢說,但台北的自來水極適宜泡烏龍茶,是可以斷言的。每當旅行回家,不論晨昏,也不管是否疲倦,我會趕到廚房,旋開水龍頭,燒一小壺來自翡翠水庫的自來水,匆忙中就不講究了,直接把行囊所剩烏龍倒到馬克杯裡,用滾水沖泡起來。不一會兒馥蘊的氣味撲鼻而來,四周行李,一片狼藉,我隨便找個空處坐下,等茶稍涼,喝了一口。好長的旅行啊,茶的滋味,讓我覺得肉體終於安頓,靈魂開始清醒,而雙眼視線之所及,卻漸漸有些模糊起來。


  人文薈萃

【慢慢讀,詩】侯吉諒/東坡〈寒食帖〉
侯吉諒/聯合報
原本只是一個尋常的失眠的夜晚

因為你的詩你的字

而成了一則傳奇

雖然,詩中那盆海棠花

應該早就開過、謝了

你似乎感覺,生命中的春天也過去了

很多東西都在凋零,剛剛過去的春天

已經秋天般蕭瑟、清冷、無奈

那場雨已經下了數百年,一直沒停

你潮濕的心情似乎永遠沒乾

這些你都寫成詩,寫在那天晚上

微弱燭光下,整理詩稿時寫的字裡

墨色烏黑如昨,但你說頭髮白了

因為生病的緣故

想必更因心情灰暗

起初你的筆畫有些猶疑

精神很難集中,如搖晃的燭光

常常有錯字、漏字,思緒中斷

如人生錯誤的步伐,被貶黃州

何等巨大的挫折,就因為寫詩

竟然被捕、下獄、折磨

幽居三年的苦悶如長雨深夜無眠且有風

風聲雨勢中的小屋如盪舟

更動盪的,當然是你的思緒

這些都在你的詩裡

你的字,濕葦橫陳

乾柴亂堆,沉重如家鄉的墳墓

雜草叢生於粗石砂礫之間

這樣的窮途末路,連哭都沒力氣

連冰冷的灰燼都吹不動了

哪裡還有瀟灑、風流與自在

然而,詩中那盆海棠花終究曾經盛開

汙泥般的錯字也掩藏不了

胭脂色的嬌豔,你寫錯方向的筆畫

極細的遊絲神妙流動

記錄著瞬間的轉動,那是

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一筆

花泥纏繞,刻骨般深入紙裡

然後又在紙上盛開

動人心魂的嬌豔

似乎預言著

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人能夠

成就的文化意象

即將在你的字、你的詩裡

完成,在不久的將來

在一個叫赤壁的地方


●註:北宋元豐五年,東坡貶黃州第三年,作〈寒食帖〉,詩文皆沉鬱蒼涼,同年秋,有〈前後赤壁賦〉,飛揚豪邁,開文學新氣象。


【野想到】李進文/天堂打滑
李進文/聯合報
接到雨滴扔過來一個答案,我以為碎了就應該會痛,但只是涼涼的。

雨滴認領一個人,很瘦很瘦的一個人,歲月的失物。

雨滴如果可以控制墜落的速度,就表示自己還不夠快。

如果用我家的雨,敲打你家屋頂,你會有共鳴嗎?

那樣潮濕啊,就怕天堂打滑,再次撞壞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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