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旅行在外,都會帶一小罐茶,一方面茶讓我隨時體嘗故鄉的滋味,一方面可以試試各地的水質,多年經驗告訴我,水能「發」出我帶的烏龍茶香的,必定是好水,而有好水的地方,往往值得留連……
清明、穀雨之際,正是江南春茶出產季節,台灣的春茶稍晚,但也近了。
十六世紀末,一位天主教耶穌會的教士利瑪竇(Mathew Ricci, 1552-1610)來到中國,他對中國人神奇生活方式往往驚嘆不置,在他有名的《利瑪竇中國札記》中有段中國人喝茶的紀錄,他說:
有一種灌木,它的葉子可以煎成中國人、日本人和他們鄰人叫作茶(Cia)的那種著名的飲料。中國人飲用它為期不會很久,因為在他們的古書中沒有表示這種特殊飲料的古字。……他們在春天採集這種葉子,放在蔭涼處陰乾,然後他們用乾葉子調製飲料。……這種飲料是要品啜,而不要大飲,並且總是趁熱喝。它的味道不很好,略帶苦澀,但即使經常飲用也被認為是有益健康的。
利瑪竇對茶的最初印象似乎不佳,他說:「味道不很好,略帶苦澀。」但這種苦澀感,常常跟隨中國人一輩子,成為記憶中最深沉而又近乎甜美的部分。
他當時對中國茶的認識還很膚淺(他後來是否認識深刻了,因無他文佐證,只好不論),他說中國人飲用茶不會很久,因為沒有茶的古字,這是他不了解的緣故。中國人開始飲茶,大約在秦漢之際,到了三國兩晉時期,由民間傳入宮廷,唐代飲茶已十分普遍,陸羽有《茶經》,盧仝有茶詩,到宋代,此俗已風行天下,在利瑪竇之前,茶在中國已有千餘年的歷史,怎所謂「為期不會很久」?但茶這個字確實比較晚出,這牽涉名稱改變的問題。中文在漢代尚無茶字,在尚未名之曰茶的時代,曾稱茶為荼,《說文》曰:「荼,苦荼也。」荼原指一種有苦味的葉子,這一點,利瑪竇的判斷是不錯的。
利瑪竇說:「他們在春天採集這種葉子。」證明他看到人喝的是春茶。春天採茶最為普遍,但江南之茶,四季可採。茶隨四季氣候變化,雖同採一株,風味亦殊。春茶稚嫩,冬茶老辣,其他夏茶、秋茶也各有特色,不能一概而論。
中國最早的產茶區在四川,大概在漢代就由長江往下傳,到隋唐時代,長江中下游就風行種茶了,到了宋代,種茶的區域不斷擴大,到了福建的武夷山也成了重要的產區,蘇東坡曾有詩提到武夷茶進獻給皇室成為「貢茶」的事,宋代文學中談到茶的事很多,可見茶已經在一般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了。
這裡談到福建的武夷茶,武夷地區是中國產茶的重要區域之一,而對我們台灣特別重要,要知道台灣後來有名的烏龍茶是輾轉由武夷茶移植過來的。武夷茶原本生長在山上,當地人稱之為「巖茶」(俗寫為「岩茶」),後來栽種面積逐漸擴大,終至福建全省,而稱閩茶。這種茶比長江中下游的茶耐泡,而茶湯深濃如鐵鏽,明清之後為作區別,就幫它取了個名字叫「鐵觀音」。清代大量移民從安溪、泉州來到台灣,順便把福建的茶種也帶來,早期的台灣茶強調來自大陸的「本叢」(本株),但因土壤氣候的不同,自然演化出另外一個新的品種,便是我們俗稱的「烏龍茶」了。
但直到清末民初,烏龍茶在台灣的評價不高。當時比較富裕的台灣人喝茶喜歡把兩種以上的茶放在一起泡,形成一種很特殊的飲茶方式,寫《台灣通史》的連橫(1878-1936)有本小書叫《雅堂筆記》,其中有篇文章叫〈茗談〉,談到台灣人當時的飲茶習慣說:
新茶清而無骨,舊茶濃而少芬,必新舊合拌,色味得宜,嗅之而香,啜之而甘,雖歷數時,芳留齒頰,方為上品。
安溪之茶曰鐵觀音,亦稱上品。然性較寒冷,不可常飲。若合武夷泡之,可提其味。
在連橫的時代,鐵觀音與武夷的巖茶已成為不同的茶了,奇怪的是那時的人喜歡把不同種的茶合泡,這件事對我們而言,就如同把凍頂烏龍與文山包種合泡一樣的不可思議。連橫又說:
烏龍為北台名產,味極清芬,色又濃郁,巨壺大盞,和以白糖,可以袪暑,可以消積,而不可以入品。
連橫說烏龍「不可以入品」,表示當時對烏龍茶的評價很低,另外喝烏龍茶要加糖,我們也覺得好笑,這豈不是糟蹋了茶嗎?其實這是古今飲茶習慣的不同,沒有什麼對錯的問題。中國茶書的「聖經」是唐代陸羽寫的《茶經》,《茶經》裡有句話說:
初沸,則水合量調之以鹽味。
可見唐代人煮茶,在茶水初沸時流行加鹽,這與連橫時代在烏龍茶裡加糖同樣的不可思議。我們在讀連橫文章時候,以為他寫的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其實連橫距離我們並不遠,而是時代改變、流行改變得太快的原因。
從福建再往南移,到了廣東廣西甚至雲南,後來也慢慢種茶了。而南方所種的茶更適合做高發酵久烘焙的「紅茶」式的茶,這種茶因為耐久藏,可以做成茶磚、茶餅運到很遠不產茶的地區供人飲用,最有名的便是雲南的普洱茶。
以發酵烘焙的長短來算,中國的茶大致可分為低、中、高三大類。長江中下游所產的茶大多是低發酵低烘焙的茶,有名的「君山」、「龍井」、「碧蘿春」等都是。中國早期茶書所記的茶大概都屬於這類,因為低發酵低烘焙,所以這類茶特別講究新鮮,其中以「明前」與「雨前」為最尊貴。明前指清明節前所採,雨前指農曆穀雨前所採,由於明前比雨前還要早十五日,所以更為稀罕。唐詩有「雀舌未經三月雨」,指的就是清明前後所採的既細且嫩如同雀舌一般稀罕的高貴茶種。低發酵茶的茶味比較清淡,所以沖泡時得特別講究用水,也特別講究水溫與充泡的時間,水溫過高,會傷了茶色茶味,泡得過久,則為苦水矣。
閩茶(包括武夷茶、鐵觀音及台灣的烏龍茶)是中發酵烘焙的茶,而普洱、「大紅袍」之類的茶都是高發酵高烘焙的茶,至於哪種茶要用哪中飲法,都各有講究之處,水溫之高低,茶具的軟硬(或陶、瓷或木、石)須嚴作區別,林林總總,便不細談了。
下面談一下茶書。中國人飲茶已至少有上千年的歷史,所以論茶的書也很多,重要的有近百種。當然最重要的是唐代陸羽(733-804)所寫的《茶經》,除了談茶的歷史、茶的生產、茶的沖泡方式之外,還談水。茶書中多會談水,這不稀奇,因為所飲之茶,其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水。傳統茶書談水的比例很重,《茶經》上就說:「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點出水在飲茶活動中的重要。有些茶書,標題根本就是水,如唐代張又新寫的《煎茶水記》、宋代歐陽修寫的《大明水記》、明代田藝蘅的《煮泉小品》、徐獻忠的《水品》等等,可見水的重要。
古人對各地名泉,往往喜加品第,如無錫惠山泉,唐宋時多被品為「天下第二泉」,蘇州虎丘亦有泉,被品為「第三泉」,其餘議論紛紛,莫衷一是。至於天下第一泉在何處呢﹖依茶書所載,就更加神奇而有趣了。據張又新《煎茶水記》所記,揚子江南零段(今江蘇鎮江附近),江中會湧出一股泉水,此泉又名江心泉,為天下第一。據說此泉為陸羽所評定,該書記陸羽一次在揚州旅中,遇見當時赴湖州任所的李季卿,二人同行至南零,李派人挈瓶操舟至江心取泉,書中記此事頗為神妙,曰:
俄水至,陸(羽)以杓揚其水曰:「江則江矣,非南零者,似臨岸之水。」使﹙李所派取水之人﹚曰:「某櫂舟深入,見者累百,敢虛紿乎﹖」陸不言。既而傾諸盆,至半,陸遽止之,又以杓揚之曰:「自此南零者矣。」使蹶然大駭馳下曰:「某自南零齎至岸,舟蕩,覆半,懼甚,挹岸水增之。處士之鑒,神鑒也。其敢隱焉。」李與賓從,數十人皆大駭愕。
這段紀錄誇張神話至極,可信與否,當然見仁見智。瓶中半置南零水半置岸邊水,放置一段時間後,竟然互不相混,這是不合常理之事,宋代陳振孫在他的《直齋書錄解題》中已直斥其妄,事實上,江心泉一湧出,即與江水混合,欲求純粹,斷無可能。當然《煎茶水記》所強調的是茶聖陸羽辨別泉水的能力,已到神妙境界,絕非常人所及,否則怎能算是「茶聖」呢?這個紀錄,只是傳統「造神運動」的一部分罷了。
明清之際的張岱在他的《陶庵夢憶》中有段文字,記錄他早年在南京桃葉渡見閔汶水的故事。閔汶水是當時有名的品茶專家,時人稱其閔老子。張岱初嘗新茗於閔府,忽論及泉水,文中說:
余(張岱)問:「水何水﹖」曰:「惠泉。」余又曰:「莫紿余,惠泉走千里,水勞而圭角不動,何也﹖」汶水曰:「不復敢隱,其取惠水,必淘井,靜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籍甕底,舟非風則勿行,故水不生磊。即尋常惠水,猶遜一頭地,況他水邪!」
這段文字可看出古人如何對待水了。淘井靜夜候新泉,汲泉以石籍甕底,以舟運水,非風則勿行,主要是使水在運送過程中,保持靜止、不受攪動,這樣才能作到「水不生磊」,泡開的茶湯,才能「圭角不動」,這段描寫,令人讀來糊裡糊塗的墮入神話境界,也就沒人管他什麼是「水不生磊」、什麼是「圭角不動」了。只知道張岱能體會茶水的些微差異,這證明他的味覺及嗅覺,已確實出神入化了。
我旅行在外,都會帶一小罐茶,一方面茶讓我隨時體嘗故鄉的滋味,一方面可以試試各地的水質,多年經驗告訴我,水能「發」出我帶的烏龍茶香的,必定是好水,而有好水的地方,往往值得留連。但很對不起,我跑過大陸各處,也跑過歐美一些地方,好像很少有一種水能真正讓我泡出我熟悉的茶的滋味的,真想泡茶只得買純淨的礦泉水或無雜質的蒸餾水,我才知道,茶雖然隨和,它的性格跟我一樣,是會「認生」的。
是不是世上最好的水,我不敢說,但台北的自來水極適宜泡烏龍茶,是可以斷言的。每當旅行回家,不論晨昏,也不管是否疲倦,我會趕到廚房,旋開水龍頭,燒一小壺來自翡翠水庫的自來水,匆忙中就不講究了,直接把行囊所剩烏龍倒到馬克杯裡,用滾水沖泡起來。不一會兒馥蘊的氣味撲鼻而來,四周行李,一片狼藉,我隨便找個空處坐下,等茶稍涼,喝了一口。好長的旅行啊,茶的滋味,讓我覺得肉體終於安頓,靈魂開始清醒,而雙眼視線之所及,卻漸漸有些模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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