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以呂赫若生平與文學改編而成的戲劇《台北歌手》,在金鐘獎殿堂上,獲得滿堂喝采,魔幻虛實的舞台劇表現形式,重新轉譯呂赫若小說中對殖民體制的抗議,將日治時期文人們,積極想以文明向上之力,展現殖民地人民的悲憤力量,發揮得淋漓盡致,原以為《日據時代的十種生存法則》(以下簡稱《生存法則》)同樣會是一部呈現賴和文學中最核心的命題:抵抗,再次以別出心裁的方式,描繪那傷痕世代裡小人物的無奈悲哀,萬萬沒想到,整個故事竟然以一個極盡機靈與諂媚之姿想賺大錢的蔗農秦得參,搞笑開頭,貫穿全劇。秦得參一邊在市場與田裡向蔗農們吆喝他那保證高價收購的美麗大夢,一邊在派出所裡畫情色漫畫送警,只為了躲過往年會社磅秤作假,獲取利益。難以想像這個被賴和諧音為「真的慘」的秦得參,會是如此滑溜肖貪的底層小人物。一路看下去,不得不讓人想重翻出每一集片尾所提到的「本劇改編自賴和作品〈前進〉、〈豐作〉、〈蛇先生〉、〈浪漫外紀〉與〈一桿稱仔〉。」何以賴和筆下殖民地人民的傷痕累累,改編成了一齣荒誕喜劇。
回到小說的內容上來看,被選用的幾篇小說沒有太大關聯性,探討的主題也不盡相同,但有一種寫作上的紋理脈絡,耐人尋味,就是賴和對殖民時期的小人物生存之道的荒謬觀察。
〈豐作〉裡,主人翁添福妄想著自己種出又大又美的甘蔗,或許會在不久後的會社過磅,得到一等賞,對於農組心懷不滿與戒心,默默躲在遠處觀望,即便後來磅秤作假,添福也只能摸摸鼻子承受,隔年再來;〈浪漫外紀〉裡,描述鱸鰻(流氓)然諾有信,勇敢好鬥,不怕死又不愛金錢,不像一般定型的台灣人性格,面對警察惡霸,流露出一種頑強的真性情;〈蛇先生〉裡,連漢醫都稱不上的蛇先生,只是個抓青蛙的,象徵科學文明的西醫特地前來請益,蛇先生以經驗法則勸退西醫,你所要追求的仙丹靈藥其實不過是消炎藥而已。
仔細想想賴和對小人物的細膩側寫,都呈現一種小人物無可奈何的詼諧與諷刺,他不斷地提出,那關於法的規範、科學的驗證,文明的追求,本居住生活在這島上的人們,早就有自己的一套價值體系與群體秩序,只不過,為了在帝國之眼下生存,必須忍耐著隱藏著,但小人物們絕對不會這麼輕易成為一位失敗者,就像〈一桿稱仔〉裡的秦得參,賴和描寫他的自我調侃,自我剝削,在他筆下,失敗者的形象不再那樣宿命,這或許跟賴和當一位醫生,經常與不同階層的人們接觸有關吧,他更能夠寫出人們的心裡話。
於是,荒謬成了這幾篇小說的共同意象,生命的、體制的、時代的,成了「生存法則」喜劇的基底,成了秦得參就算小奸小惡也要永不放棄的性格。
記得第一集的菜市場裡,秦得參狂妄地和農民組合的人展開辯論,「反正日本人統治台灣已經是定理了,我們唯有靠自己的雙手,用力拚,才能出頭天。」是多麼天真而又理直氣壯,卻也宿命的自嘲啊!
「生存法則」全劇故事保留了這幾篇小說中的重要情節與角色,比較特別的是,創造了一個未曾在賴和小說裡出現的角色:秦得隆,作為秦得參的哥哥,他學醫學文,期許能夠醫病醫人醫社會,返回家鄉,開醫館經常免費替窮人看病,開國語習字樓教導農民識字,猶如賴和身影的投射。
兄弟二人,弟弟嬉鬧肖貪想發大財,講的是生存,哥哥安身立命想做個有用的人,談的是理想,面對殖民者,二人應對之道相差甚大。尤其〈豐作〉裡磅秤作假事件,弟弟否定哥哥想依法請願的方式,在弟弟的世界裡,跟日本人講法是沒有用的,讀書人的那一套,早已行不通;在哥哥的認知裡,既然日本人希望我們成為文明之民,就應該展現他文明之處,以文明論文明。
秦得隆角色的出現,當是改編自〈前進〉裡的難兄難弟。寫於1928年代的〈前進〉,無論在歷史或是文學史上,都是一篇極具意義的小說,或者散文,文中主要描述著一對兄弟困在黑暗中,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處境,唯一能做的就是前進,朝著那不知道的路上,前進,除了前進,賴和其實花了更大的篇幅在敘述黑暗:
暗黑的氣氛,濃濃密密把空間充塞著,不讓星星的光明,漏射到地上;那黑暗雖在幾百層的地底,也是經驗不到,是未曾有過駭人的黑暗……礙步的石頭,刺腳的荊棘,陷人的泥澤,溺人的水窪,所有一切前進的阻礙和危險,在這黑暗統治之下,一切被黑暗所同化。
賴和筆下的兄弟是台灣文化協會分裂後的兩派,但賴和真正在意的是黑暗,無論你是分裂後的哪一派,眼前的黑暗才是敵人,沒有什麼是正確的方向,唯有一直前進,才有機會看到光,光就是方向,前進就是方向。只不過,秦家二人面臨的課題,不是文協的分裂,而是如何在殖民體制下好好地生存。
戲劇裡,之於哥哥的滿腔抱負,秦得參不屑那些讀書人口中的理想抱負,認真賺錢才是王道,處在高壓的殖民體制,必須更實際,更現實,身段更柔軟,尊嚴與理想姑且放在一旁,前十集裡,秦得參活像一個為了生存的小丑,極盡辦法地討好日本警察。不幸,隨著劇集故事展開,兄弟的爭執、和解,熱情與愛,卻也一步一步毀滅在秦得參所堅信的經濟掛帥上了。面臨毀滅,如雷轟頂被震醒,無論是朝著你們日本人想要的順從、聽話的模樣,好好當個農民,還是朝著你們所說的法,認真向上,都是虛無,這股虛無,最後化成了悲憤,成了〈一桿稱仔〉裡殺警的無力者,以命換命,以血償血,是秦得參覺悟下的犧牲。
戲劇最後,秦得參自我懺悔了,殺警赴義前,留下告別哥哥的遺書:
我想起很久以前,你總是掛在嘴邊的那首詩,「豪門酒肉貧民血。淪作馬牛膺奇辱。我生不幸為浮囚。豈關種族他人優。」以前我總是笑你無病呻吟,現在卻覺得適合!我是看不到未來的大時代,但是我希望你好好活著,告訴後代的人,我們這世代人的悲哀!
信是寫給哥哥秦得隆,文裡的悲壯卻是寫給未來,秦得參手拿甘蔗綁刀,斗笠掩面,細雨飄逸在藍色的夜裡,「一個夜巡的警吏,被殺在道上。」
淚流著聽完最後一集的這封信,才恍然了解〈前進〉這篇小說的改編,是怎樣融進劇情裡,融進那鬱悶的時代裡。
喜劇裡的荒謬,成了世代裡的荒唐,秦得參不過是想好好地活著,秦得隆不過是想好好地在家鄉醫人教書而已嗎?《生存法則》看似刻意避開了過去日治題材戲劇所要反映的殖民議題,但結局終究還是回到了殖民議題,看似刻意避開了描寫大時代,但結局終究對大時代提出了最沉痛的批判。
原來,我在戲裡看見的荒謬,不只是一百年前的台灣啊!
距離賴和寫下〈前進〉已經將近百年,世紀後的我們,何嘗不是秦得參,或秦得隆呢?那我們該怎麼辦?
前進吧,即使眼前一片暗黑,也要前進,唯有前進才有方向,即使「他倆疲倦了,思想也漸糢糊起來,筋骨已不接受腦的命令,體軀支持不住了」,「只有前進,所以也不擔心到,橋梁是否有斷折,橋柱是否有傾斜,不股慄不內怯,泰然前進,互相提攜而前進」。
●《日據時代的十種生存法則》4月8日起,周一至周四晚間十點,在客家電視頻道及YouTube頻道、公視+播出,4月10日起,周三至周六中午十二點於酷瞧、KKTV、LineTV、LiTV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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