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閒下來的手指仍存沉甸重量,彷彿藍藍綠綠還棲息上頭,等著與我親暱碰臉,交換鼻息與對話……鳥鳴啾啾,鐵籠似乎還在,想像牠倆夜裡交頸熟睡,天明後爭搶著自籠內跳出……「其實牠們並沒那樣重要,不是嗎?」鳥將被送走那天,我心底不斷反覆這句話。
一早從樓上下來,牠們仍自小屋蹦出來等我打開籠子,不知命運即將彎轉,此後再也不得回到這裡,與我親暱的日記已寫到最終章。
不過是兩隻寵物鳥罷了!吵鬧惹麻煩,到處弄髒,家裡沒有牠們反而較好!──我持續心理建設──是啊!從此不必清理到處殘留的羽毛、不必被頑皮的嘴喙咬傷、不必緊閉門窗,擔心牠們飛走!
乾冷的冬天竟下起雨來,陽台積水天空灰濛。替牠們換最後一次水、添加最後一次飼料,清點將帶之物。
或許當初本不該在室內養鳥,我忍不住自責。籠中鳥無法歸返天空,如今轉贈予人,不論尋著多麼合適的主人都覺不妥。自責與懊悔、難以割捨,原本愜意的生活轉成難堪,我該如何面對這一切?
遲疑了仍會讓牠們棲停手指,感覺輕盈而有分量。數百個日子來早已習慣這般親密相處,人鳥處於最佳的共存狀態。
這對來自亞馬遜河的小鸚鵡身形迷你(又稱口袋鸚鵡),母鳥全身鈷藍,頸後參雜幾點白斑,公鳥頭臉青綠,側翼內裡藏著靛紫色,於是名之為藍藍綠綠。兩小初來時毛羽未豐縮藏紙箱角落,只以眼珠子怯愣愣望著我。小心將牠們自箱內捧出,抖顫細爪頻在桌面上滑跤,一開始自己不會進食也不接受灌食,之後才漸上軌道。
陽光斜入復移開,藍藍綠綠吃食玩鬧瞇眼打盹,於我們期望中成長,長為成鳥身長仍未及十公分。喜歡將牠們捧在手心,近距離察看羽色分布,或將之輕拋空中,欣賞那振翅飛起的靈巧。據聞此鳥可活十幾年,人鳥將得長相廝守,心想便樂!
藍藍綠綠加入後日子熱鬧了起來,麻雀斑鳩吱咕在外,兩小啁啾回響屋內,我不知不覺也嘎嘎呼呼學起鳥叫,胡亂模擬近似音頻。入門或離開,習慣比比嗶嗶叫喚幾聲,等著籠內傳來回應,感覺彼此默契增加,直覺牠們認得我。
鳥語能相通嗎?經常好奇斑鳩對牠們說了些什麼?八哥慣常啊嘎啊嘎的口頭禪,牠們聽懂了嗎?小鸚鵡不解人語,卻能發出各種聲音,喙內似藏神奇簧片,小小兩隻便抵一隊交響樂團。
清晨藍藍綠綠精神最好也最聒噪,眾鳥全不是牠們的對手。綠綠尤其善長口技,常暗地學壁虎發出嘖嘖聲響、有時嗚嗚引來長串列車,甚或沙沙對上鄰居的卡拉OK。牠習慣在午後吊嗓子,用聲音填滿寂寥,叫聲時而規律時而凌亂,啾啾細碎間雜著尖銳。有時以為牠睡著了,不一會兒牠又掀開喉內音樂盒,呱呱啾啾鳴叫出整座森林,將蟬蛙及蟋蟀鳴響全包括了。而當門外有人經過,牠或以為大熊出現或是山崩前兆,脖頸一彎便就住嘴。藍藍必要時才會鳴叫,音色單純許多。
客廳成為鳥園,是我心神悠遊的小天地。屋內豢養一對鳥兒,便能汲引清芬,通感自然。藍藍綠綠的存在開啟一條靈魂通路,讓我回到童年或記憶裡的美好時光。栽植一樹憧憬整片森林,山澗及溪上白雲全入眼底。清早將鳥提到門邊,讓牠們隔著鐵欄張望外面。牠們時常曲頸,啄咬腹部和尾翼,靈活身影於橫木間彈跳,彎鉤嘴喙在鐵籠裡上下移行。讓人不禁遐想:牠們曾經夢回亞馬遜河?對未到過的鄉園可有思念?
綠綠的叫聲越來越高亢,藍藍日有母性的溫馴,那天庭前來了隻大黃貓,自鐵門外瞧看牠們,對面的柯基犬也常來探頭探腦。都會的貓狗與鳥能否成為朋友、彼此有什麼樣攻防?身為人類的我在一旁觀望,胡亂推展各種理解和想像──或許貓對牠們而言如叢林中的老虎,狗則是更壯大的存在。藍藍綠綠毫無憂患意識,逕自在籠內戲玩。晨曦含融細碎鳥鳴,薄陽帶著絲絲涼意逐漸亮開,喜歡向牠們道聲早安、與牠們分享我的食物,一片菜葉半個百香果,小片玉米一塊芭樂,感覺似如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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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後,候鳥去來,新聞呼籲嚴防禽鳥帶來病害,我不以為意,繼續徜徉我的人鳥世界。
屋內到處可拾一根根羽毛。綠綠頭毛脫落,隱隱現出青苔顏色;藍藍鼻孔上出現凹洞,樣子可笑逗人。鳥雖小,振翅飛動的力道卻極強大。綠綠毛色光彩,無厘頭卻討人歡欣;藍藍羽毛蓬鬆,嘴喙較長咬人不痛,別有種讓人憐愛的溫柔。
一天放兩次鳥,看牠們在花崗岩上行走,停歇,跑兩下又急的飛走。藍藍綠綠常自籠內飛到我手指,復由這頭飛到那邊。就飛鳥而言,十多坪的客廳或許太窄,木屋作巢,橫桿當枝,人鳥共處一室我樂在其中,並訓練牠們適應這樣的生活。
兩小經常爭吵也自然親愛,一隻前來將另一隻擠開,推擠過程互相啄咬,圓呼呼的身軀伸長脖子便現出猛禽形象。窗簾遮擋,牠們不曾見著藍天也不知霧露的起落與騰飛,日日在屋內慢走,如小人遊逛大街,尋探他們飛不出的世界。藍藍綠綠在想什麼?比起外頭飛鳥,牠們養尊處優,不畏風雨不愁吃喝,我自覺盡力付出,也從牠們身上獲得了喜樂。極力想與牠們親近,牠們時而馴服時而拒絕。有時會飛到鐵門頂上,於我伸手搆不著處瞪著我,彷彿抗議我的自以為是與霸悍。
黃貓與柯基犬,麻雀及斑鳩各自去來,藍藍綠綠仍不理會牠們。
咯咯嘎嘎,錯亂的呼應流轉屋裡,歲月靜好,以為日子將如此往下過,孰知入冬後我皮膚接連起紅疹,一顆兩顆然後更多,警訊日益明顯。和諧底層似有不明忌諱。禽流感波及,南部養雞場上萬隻家禽被撲殺了。駭人的數據傳來,越不願意相信越清楚!
公園裡禁止餵食鴿子,黃色警界線硬生生拉出,人鳥不得不保持距離。
斑鳩、白鷺鷥高踞電纜線上頭,不明的病毒散布空中,任何造成過敏的因素皆須控管,藍藍綠綠也在排除之列!
吸塵器於屋內轟轟繞轉,抹布不停地擦拭,藍藍綠綠嚇得躲在窩裡,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紅疹未消,我欲伸出的手又收起來──忍不住問道:「是你們讓我癢癢的嗎?」
藍藍側伸左腿,嘴喙刺進翅膀順勢梳理著羽毛。綠綠蹺起右腳,尖利指爪拚命往身上抓,我身體也跟著癢起來!
牆上的水果月曆被撞歪,聖誕樹頂的星星也斜倒了,精心布置的樂園如今荒蕪。再仔細看這對讓人疼愛的鳥兒,心中滿是紛亂與不捨。
小米串、向日葵瓜子,還有牠們最喜歡的火麻仁,一瓶一罐,還有之前精心為牠們購買的碟子與玩具全數打包,期盼新主人能延續牠們目前的生活。
藍藍綠綠可知明真相?人鳥該存留的距離為何?
藍藍又飛到我頸後,利爪刺在我搔癢的紅疹上,我連忙將牠抓下,之前的親暱今有顧忌!綠綠似笑神情含帶仇怨,牠們因我而來復因為我必須被送走,錯誤的開場注定演變成遺憾。
藍藍綠綠被帶走時我不敢多看,聲音盈滿的屋內頓時冷清,從此不再有鳥棲肩膀或自各處愣愣瞧望我的好奇眼神。掀開遮布,擦去牆角、階梯上的爪印,日子又回到初始狀態。
空閒下來的手指仍存沉甸重量,彷彿藍藍綠綠還棲息上頭,等著與我親暱碰臉,交換鼻息與對話……鳥鳴啾啾,鐵籠似乎還在,想像牠倆夜裡交頸熟睡,天明後爭搶著自籠內跳出,於新主人家拍動翅膀,在牆櫃桌椅間探索新的生活航道。
霧露層層洗滌,紅疹逐漸消退,過敏原無法確定,警戒仍然存在。春暖後,陣陣鳥鳴自窗外傳來,零散嘈雜,偶爾夾著高低音。
雲連整片復散開,雙眼總隨鳥飛起,越過樹梢,飛向更高更遠處,心底忍不住發出祝福、祝福那自由可貴的靈魂。
藍藍綠綠,你們過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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