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蔡素芬/大象的生日(上)走出飼育所,走過一個有圍欄的通道就是柵欄圍起來的觀賞區了,那裡有足夠的空間供我走路,但我無法奔跑,我只能在圍成扁圓形的柵欄內來回走動,柵欄外還有一圈柵欄,那是遊客的觀賞區。以兩圈柵欄隔開我和觀賞者,我想是為了保護遊客,防止我伸長了鼻子傷害他們吧。第一天,很多人好奇來看我,我也對他們好奇,他們大大小小有男有女,穿著各種顏色的衣服,讓我看得眼花撩亂,眼睛十分疲勞,以致在柵欄內走不了多久,就靠到岩壁的水沆邊休息了,那裡有樹蔭,還有水氣的滋潤,會讓我乾燥的皮膚感到舒服一些。許多相機攝取我的身影,我一點也不在意的閉起了眼睛,好好補充了一頓睡眠。
獨自在這區待了兩個月後,他們將我移到另一邊的柵欄區和一頭公象住在一起,我們擁有同一所飼育所,那意思是,我和公象成為一對夫妻了。來看我們的遊客在那期間暴漲,柵欄外老是圍著人,我不知道他們期待什麼,當我們互相磨蹭長鼻時,他們拍掌喊叫,當我們互相為對方噴水時,攝影機的咔嚓聲非常靈敏的傳進我們耳裡。公象比我年長許多,我不知道牠幾歲,牠也忘了自己該有的年齡,牠說在動物園每日生活類似,幾歲並無意義。那時動物園並不會特別為大象舉辦慶生。
我們初見面,牠就問我怎麼進來的,我很高興終於有對象可以訴說離開森林以來的滿腹心事,我把我的歷程說了一遍,牠像兄長那樣仔細聆聽,然後在往後漫長的相處日子裡,牠斷斷續續以牠的經歷回饋我對牠的情感依賴。牠重複的訴說,可能我也犯了重複訴說經歷的毛病,但在動物園以後的生活只在柵欄之內,我們又有多少生活內容可訴說呢?我們的原鄉在森林,在草原與水窪間,那裡才有很多遷徙的故事。
牠說牠是一頭緬甸象,在森林粗大的林木間遊走,長到八歲就很有力氣可以捲起粗大的樹幹。牠成天和一群年輕的公象在一起,牠們的父親習慣偶爾出去獨遊,所以常放任牠們年輕的象廝混一起,母親雖然在附近,但牠們常頑皮的躲開母親的告誡,溜出象群玩耍。有天剛出樹林往水沼走,一團軍人持槍從大岩塊間奔跑出來團團圍住牠們,他們以精準槍法般的技術,在牠們身上擲下繩索,繩索的一端繫在樹幹上,軍人又滿頭大汗加工,將繩索繞上牠們前腿與脖頸間。每頭象由兩個持槍的士兵押解,一路走向軍營,成為馱載補給品的戰象。牠嘲笑那些軍人太費事,再沒有其他動物比象溫馴,軍人無須費那麼大功夫套複雜的繩索,在重重的人牆和槍枝下,牠們不會輕舉妄動逃跑,牠們會順從命運,因為牠們曾在森林裡看過那些槍枝怎麼射出子彈讓公象倒地,取走牠們堅硬的象牙。
成為一名戰象並沒有帶給牠太大的榮耀感,牠們實際的任務是當貨車般的載著沉重的補給品跋涉長途,並試圖躲開敵人的路線。而行走的路線通常有軍人帶領,牠們只要認分的行走,就可以完成任務。和在動物園比起來,牠寧可當戰象,因為行走是大象的天職,而且可以就地取食,不管舉起鼻管捲樹葉或剝樹皮,自己採來食物食用,有無比的成就感。但和真正的戰象比起來,牠們不過是冒犯了先賢的這個名諱。
大象的先祖們,在遙遠的古代立下良好的英勇典範,在地中海沿岸諸國、埃及、波斯、印度都曾功勳彪炳的立下戰功,牠們穿戰甲,牙尖套上金屬武器,載著士兵上戰場擲弓箭衝鋒陷陣,大象以長鼻捲拋敵人,再補上一腳,蹂碎戰具與殘敗的敵人,牠們集體奔馳的壯大軍容足以嚇退裝備不足的步兵、阻嚇戰馬,使敵人落荒而逃。那樣具有武鬥能力、真正上戰場打鬥的才算是戰象,也是大象勇武能力的真正運用,許多國家將大象視為權力象徵不無道理。而現在的槍械子彈早已取代弓箭,大象淪落為役夫,牠說,只不過載運供給品就稱為戰象,不是太褻瀆我們了嗎?
所以牠並沒有以那段當戰象的日子為榮,牠只懷念離開森林前與家人共處的時光,牠們穿走密林,聆聽蟲鳴鳥叫,吃淨一片樹林雖驚動了其他動物引發動物的大逃竄,也讓另一群生物可以藉乾枝碎葉維生,土地重新得到碎葉殘枝腐化後的養分,再孕育新的生命。牠們走長程的路途,在黃昏的時候停在水窪處滌洗足底、沖涼身體,在星星的夜晚舉鼻招呼星子、吸飽月光,空曠之處吹來的清涼夜風拂去長途行走的勞累。那裡舉頭一片綠林曠野,牠懷念綠林的風綠林的雨及曠野的陽光。這個最終的懷念與我的不謀而合,所以我們以共同的綠林記憶和裝進鐵籠渡海的經驗交心,我們只要交換眼神,就可以看穿彼此的心事。
幾年後,我們有了兩頭小公象,牠們出生在動物園的飼育所,牠們不知道什麼是森林和曠野,什麼是溪流上的岩石與碎礫,牠們更不知挖土掘根的樂趣,也無法了解被猛獸追趕的滋味。牠們無法奔跑,以為自己沒有奔跑的能力。當我和牠們的父親講述我們的森林和被擄經驗時,牠們以為我們在講發生於古代的床邊故事。但由於基因頑強的記憶能力,我肯定我們所講述的故事在牠們成年後,也會講給在動物園出生的小子孫們聽,日後成為牠們的先祖傳奇。一如牠的父親所講述的古代戰象故事,也是由象群一代代傳播下去,而在心裡根植了我們的價值。
以六年的時間生了兩頭小公象後,我應該還有能力生育,但丈夫已垂垂老矣,牠因太久不能奔跑,心情常鬱鬱寡歡。牠的關節逐漸退化,只能緩慢的行走或一直站在樹下不動。我們的第一頭小公象長到十歲時,由園方送到另一個動物園,作為在那動物園孕育新生命的準備。小公象送走後,作為父親的更是心情低落,食慾變差。幸好我們還有一頭小公象跟在身邊,聊可慰藉老父走入暮年的落寞心情。
在我們數十年如一日的動物園生活裡,走到生命的終章宛如夜空中急速飛落的流星,牠終於趴臥在地上閉上眼睛關上呼吸的門道,牠所走過的那個時代隨牠消失不見。人們藉由牠的離去,重溫了牠初入動物園的時代歷史,牠的戰象經歷使牠成為動物園英雄,牠的肖像轉印在水杯、毛巾、帽子、棉衫、筆記本、鉛筆盒上。牠最後留給人們回顧小時候逛動物園的印象,小時候的他們看到牠正舉鼻長鳴,或在水沆塗泥,或以粗大的象腳表演挖土尋根的遊戲,他們共同的記得了第一次看到這麼龐大的身軀,以致靠在柵欄上觀看良久,他們最終懷念的是那個小小的自己。
我帶著小象繼續動物園歲月,我滿喜歡下雨天,那天遊客會很少,而我可以淋得濕漉漉,重溫雨林的濕潤感。小象緊隨著我,我也寸步不離看顧牠,這令我更想念我的母親,牠在雨林中是否也逐漸衰老?是否還惦記著我的安危?或者已在天堂等待我的會合?
我也逐漸老去,動物園為我的孩子買來一頭年輕的母象,那是從別的動物園送來的,牠們在隔壁的柵欄裡組織家庭,那是我所樂見的,我的小公象習慣動物園裡飼養方式,牠的母象也沒體驗過叢林生活,牠們的成長背景相近,牠們已經茁壯為成象,帶領著牠們家庭的新成員,成為動物園的另一個焦點。我則和牠們隔離了出來,我患有心臟病和些微的憂鬱,動物園認為我適合獨居。我難以忘記早年的生活,很想再有一次機會奔跑,當我心中那片烏雲出現時,我想衝破柵欄奔向曠野尋找陽光,但我的腳不但不聽使喚,還長了一個怪瘤,動手術割除後,我更常感到腳跟無力長站,雖然動物園常幫我清洗腳底,我卻日漸感到腳板疼痛。若能奔跑是多美妙的事,即便後面有猛獸追捕,我都願以生命交換一次奔跑的機會。
大朋友小朋友,在柵欄邊拿著畫板畫七十歲的我,他們畫的都是站立的我,而我的腦海浮現的是在逃命過程中的狂奔身影,及狂奔中與母親眼神的相望;我也記得大遷徙時,我們時常快步趕上象群,以便在黃昏前抵達有水的地方,那時腳雖勞累,精神卻無比暢快。
有個成年人畫我提起左前腳踢出一個土坑,他一定是小時候來過動物園看我,那時我還壯年,確實以踢挖土坑自娛,但也常遭飼育員糾正,動物園並不希望我們破壞土地的平整。
柵欄外有人拿著大象造型的氣球,為我慶生。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七十歲,但在生理上我夠老了,第六顆磨牙已經磨損不太嚼得動枝葉,我也沒有第七顆磨牙可替換了。如今我還能站在這裡供遊客畫像,我不希望是因我活到了七十歲,而是因為我們被迫遠離了原生家庭,只與幾頭象相處,窮畢生生活在動物園取悅了人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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