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他幾次說起「願望」的時候,就算與你對坐,他都會突然失焦似的望著遠方,眼睛煥發出奇異的神彩,那種表情十分有趣。我想知道,他心中的願望究竟有多少,又有多大?……
在報上看到三民書局董事長劉振強先生過世消息,一整天陷入沉重的思緒中。第二天早上,黃碧端先生來信,問我知道此消息否,並說劉先生是位了不起的文化人;我即回信,也感嘆劉先生過世,是我們整個社會的損失。
損失了什麼?損失了有願望的人。我們社會需要有願望,並且願意為他的願望付出一切的人。
提起劉先生,令人不由得想起《聯合報》的王惕吾先生與《中國時報》的余紀忠先生,當然劉先生比兩位年輕許多,三位基本上都是很有胸襟的文化人。他們都有一個特色,就是能容人,對人都禮貌客氣的不得了,言談舉止,洵洵然有古風。他們見到人才,都發自內心的歡喜,假如對方是同輩,一定設法幫助他,讓他有所成就,如是晚輩,一定想盡辦法提拔他,完全不問對方成就了是不是讓自己用得上,而最後結果,往往受他益的人,連「認」都不太認這筆帳,他們不但不以為忤,而且都還有點甘之若飴的樣子。
我認識劉先生較晚,大約1984年寒假前,故友周鳳五遇到我,問我有沒有空去三民書局幫忙編辭典,我說我對整理資料的事不感興趣,他說沒問你有沒有興趣,是人家弄到火燒眉毛了,就是要你提水桶去救火呀,後來我就跟他去,同行好像還有何寄澎。
一到重慶南路的三民的三樓,編輯部好大,擺滿了桌子,每張桌子都有人,大約有三四十位先生,年紀都比我們要大,都是師大、政大有名師身分的人,大部分我不認識,他們伏案疾書,沒人抬頭理我們。原來劉先生發願自己編一套《大辭典》,以取代市面行之有年的《辭海》、《辭源》,那些辭書都是民初在大陸編的,顯然已不合時代的需要了。見了劉先生,寒暄一陣就紛紛「落座」幹活,分給我們的工作是厚厚一疊寫好的詞條,要我們檢查寫的是否正確,有時要查書,查到錯要改,編輯部也有許多中外的書籍可用。
去了幾次,才知道劉先生除了編《大辭典》之外,還有一個「宏圖」,他要自己鑄鉛字,要用自己鑄的字來印這部大書,而鑄鉛字要有銅模,光是銅他就買了七十多噸,還不算得買極有消耗量的鉛。鑄字模前須把要鑄的字一個個放大寫好,再反縮成印刷用字,光是請專家寫那些字,得開銷多少?還要楷體、宋體的各各不同,寫字、鑄字都需專家,也需用大量的人力,我當時覺得,人不是發了癡,是不會做這些事的。
一次聽人問他,市面有現成的鉛字可用,幹嘛要鑄新字呢。他說台灣市面所有的鉛字,其實是靠日本人的銅模灌的,日本人寫漢字常出錯,連帶使得用他們銅模灌的鉛字也常出錯,譬如「步」這個字,日本的寫法下面是個少字,其他使用步為偏旁或聲符的字如「涉」、「陟」、「蘋」、「頻」都受到影響,也都成為錯字了,這只一個例子而已,其他尚多,台灣用的鉛字雖然是為台灣特製的,卻也會錯亂。他說的都是實情,但台灣以前窮,後來又百業騰興,根本沒人會注意到這類的事,注意到又怎麼樣?寫錯印錯一個字,總不至影響民命國脈吧。
我覺得他對漢字形體完整與美的癡迷,是一種人格特質反映,這種人格特質,又與他的教養以及信念有關。他曾說他經營書店是個生意人,而他的生意是在服務知識。照他說來,他一生都在生意圈中打轉,他當然有生意人的精明,但他從來不把這股精明用在讀書人的面前。
《大辭典》出了,號稱中文書有史以來印得最精美的辭書,全部採用聖經紙燙金之外,為了要求品質,還特別花了巨資到國外去印刷,出版後得了幾個最大的獎項,包括出版業最高的金鼎獎。但推出後連銷路平平都算不上,我奇怪這麼大套書,一套三巨冊,不要印多,光五千套就絕對汗牛充棟的了,賣不出,得有個體育館式的倉庫堆放,不知三民有沒有那麼大的地方。
當年我在淡江教書,課餘還參與了《新辭典》與《學典》的編輯,跟劉先生逐漸混熟了些,一次兩人閒談,提出編一套新的「三民叢刊」的構想,他聽了立即答應,並請我主持。他說早年他曾仿效商務的「人人文庫」,出過一系列的「三民文庫」過,採取小開本的設計,便於攜帶與閱讀,但他說三民一直把出版的重心放在大學教科書上,沒好好經營這套文庫,現在可以藉叢刊「再」做起來,算是達成他另個願望了,言起不禁興奮的笑了起來。
我聽他幾次說起「願望」的時候,就算與你對坐,他都會突然失焦似的望著遠方,眼睛煥發出奇異的神彩,那種表情十分有趣。我想知道,他心中的願望究竟有多少,又有多大?我想起十五歲的王陽明站在居庸關上,慨然立下「經略四方之志」的樣子,又想起梁啟超的詩句:「世界無窮願無盡,海天寥廓立多時」,很多人的一生志向,都是很小時所立下的,劉先生的少年到底是什麼樣子?我很想知道。
一次談話,提到他是江蘇南通人,我便說南通是出大人物的地方呀,依我所知,清末狀元張季直就是南通人,我正想問更多,不巧他有事外出,臨行他說,其實是個窮地方呀,言下故鄉對他的成長沒太大的關係。
雜事很多,我每次到三民都匆匆,幸好「三民叢刊」推出後,一般反應很不錯,不論開本與美編都投下重心,很多人看了都說「不像」三民出的書。一次聯合報選好書,每月只選三本,三本中竟然有兩本是叢刊的書。我心裡想這樣不負劉先生所「願」了吧,想去找他,他卻又因事出國了,隔了一個多月才回來,以後也沒再談這事。
叢刊主編的事我只做了兩年,後來因其他原因沒做了,三民編輯部又搬到復興北路,離我家與台大都太遠,也就很少去了,與劉先生「論交」,也逐漸淡了下來,那是1992年之後的事。
我記得之前1989年的某一天,他突然來我家,問我有沒空陪他出去走一趟,並開玩笑的要跟我內人「請假」,我當天沒事,就跟他出去。
我們坐上一部計程車,開到一個叫安坑的地方,當時那地方很荒涼,路上房屋不多。車停在一個岔路口,旁邊有座貼著灰色瓷磚的大樓,四周有高牆圍著,我問是什麼地方,他不說話只顧笑著領我進去。一進去才知道是一座面積廣大的倉庫,走道兩旁鐵架,堆疊著一層層還裝在箱子裡沒拆封的《大辭典》,看起來,恐怕有幾千部甚至上萬部呢。
我有股強烈又莫名的悲壯感在心中。我是在《大辭典》最後幾個月加入「救火隊」的,他們的工程早已進行了好多年了,寫詞條的不管寫對寫錯,都按字算錢,擔任校閱的先生,三民是按大學鐘點費計酬的,光是經費要花多少?還沒算那是多少人智慧與心血所凝聚起來的一部辭書,印得精美又堂皇,而今就這樣像出土文物般的在安坑的山坳裡躺著,讓人怎麼想都無法甘心的。
但劉先生東指指西點點,言談之間顯著興奮。我們走到頂樓,那兒可以展目四望,往東可望見新店市區延伸出來的一部分,往南與往西,是高高低低的群山,被高牆圍著的倉庫內側還有大片土地空著,好像可以建成一所學校呢,我問這片土地要做什麼呢?他說也許可以蓋一個全新的印刷廠,就可以如願的印自己想要印的東西了。
他的三民書局與東大出版公司,其實已經印了不少好書了,但他好像並不滿意,他還想把事業做得更大。我問他,你買銅鑄模自己造鉛字,是不是為這願望在做準備呢?他沒正面回答,沉吟了一下說,以前出書,量是夠了,質還是不足的,意思是要做的事很多很多呢。
我們在頂樓待了一陣便下來,再次經過兩邊《大辭典》所形成的高牆,我心裡又是一緊。過了一段時間才知道,其實全都浪費了,不要兩三年,數位印刷全面興起,再沒人用「活版」印書了,千辛萬苦所鑄的銅模與鉛字,瞬間就變得全無用處。再沒人買卷帙浩繁的辭典了,現在人的觀念是,要記那麼多、了解那麼多幹什麼呢?臨要用時,手機一滑就什麼都出來了呀,字沒人寫了,書也都沒人讀了,這世界不只價值意義,就連形式都被「顛覆」得厲害。
但這麼變是對的、是好的嗎?等到一天當機,或者沒電可用,或者幫我們儲存龐大資料的「雲端」崩塌了,人就一無所憑了,人的心靈就只有再度回到洪荒,小心,可能有這一天的。
這裡說的,都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這二十幾年以來,人類心靈洪荒的危機更亟。我記起司馬遷〈報任安書〉中的一段:「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那就是司馬遷的願望,做不做的成呢?司馬遷自己並不知道,但他的願望使得他超越苦難與困境,變成偉大,也讓他敘述的歷史變成偉大。
劉先生過去了,請記得他是我們時代一個有願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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