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26日 星期日

【文學相對論】楊澤VS.詹宏志(四之四)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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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楊澤VS.詹宏志(四之四)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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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楊澤VS.詹宏志(四之四)老年
楊澤、詹宏志/聯合報
(左)楊澤。圖╱陳建仲攝影,楊澤提供
(右)詹宏志。圖╱詹宏志提供

●楊澤:

少年時,忘了在故鄉哪家舊書店看過一本書,記不起來了也許就是叫《世界名家散文選》那本,其中有篇〈論青春的不朽感〉至今忘不了。這篇當年讀得朦朦朧朧,似有感應卻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怪文,其實是英國散文家哈茲利特的名篇,行文老派或別的,後來難得聽人提起,卻一直牢記在我心,忘也忘不了,像某種預言。

此文開宗明義說,「沒有年輕人相信他會死……青春就是自命不朽……」,重溫此言,不免百感交集,固至理名言矣,固顛撲不破矣,奈何年輕人就是不懂啊!

人生有上半場與下半場之分,所謂「少年不識愁滋味」,這是任誰也沒法改變的!更何況,「青春的不朽感」云云,老早搖身一變,成了某種美妙無比的文化商品,無遠弗屆的「青春神話」,經常和「都會神話」「現代神話」掛勾。活到這把年紀的我,曾經是個黏黏膩膩,得了某種治不好「青春熱病」的年輕人,我自知甚詳,自不待言。

世界是個禮物,人生卻是租來的,這點其實並不難懂,也不消多說,可沒有一番寒澈骨,眾人永遠似懂非懂,只好假以他日,等哪天年齡自動積累夠了,方能求有一份後見之明。

記得上世紀八○年代中,我猶三十出頭,青春正茂之日,某夜,聽小說家郭松棻(大我不到一輪半)有感而發道,三,四十之後,歲月不饒人,萬事萬物自動加速,四,五十之後,飛逝之態倍增,忽忽成勢不可擋狀,一年快過一年,一天快過一天矣!

洪致,無庸置疑,你我如今老早越過中場,翻過人生頂峰,從下半場所謂過來人云云直往延長賽一路奔馳而去!「延長賽」英文作extra time或 overtime,因賽事勝負難決,而多出來的時間,也是賽場觀眾皆知,不多也不少,不少也不多,倘有結局即戛然而止,不十分確定之過渡時段。我將此題留在筆談最後,就正於同儕中一向少年老成的你,願聞其詳!

●詹宏志:

哈,楊澤,我的確一直少年老成,你卻青春常駐。夏宇在羅大佑六十歲的生日宴上跟我說,六十是「花與盔甲」之年,但回首過去,你好像領到的是花,我卻分配到盔甲。你好像還能浪蕩街頭,在昏暗酒吧裡攫住少女的手,曖昧地說:「讓我做你的經紀人。」我卻過的是斯巴達的硬派人生,冰水沖澡,晨晦即起,像個穴居的修行者,一種六親不認的孤絕日子。

我們用不同的方式對抗老去,你假裝年輕,企圖欺騙時間,讓青春生死簿上漏報了你;我卻假裝得更老,好讓真實老化永遠姍姍來遲。假裝青春的終將被識破,假裝年老只是見票即付、慢慢兌現而已。

為什麼我自甘躲在盔甲後頭的生活?我從年輕就肩負重擔,必須假裝老成才能生存。我也見多生老病死,我為我的父親辦喪事,為我的母親辦喪事,為我的岳母辦喪事,最後我還親手火化我的伴侶。人生並不容易,雖然有一點荒謬的鬧劇感,底層卻是哀傷的。真的,楊澤,我有時候覺得人生彷彿讀一首里爾克的詩,美麗又哀傷,常常又讀不明白,必須停下來思索。

楊澤,我們相識相交四十多年,我一直悲觀而進取,你卻是得了青春熱病、活力無窮的創作者,直到你最近的詩集《新詩十九首》才有向時間老爹坦白交代告饒的姿勢,你比我多享受青春,我卻可能比你早體會老年……

是的,青春就是自命不朽,年輕人不僅不知道死亡,甚至也不知道老去的意思,但你終究要為自己的虛擲光陰悔恨不已。

老去並不是一件快樂的事,但我希望自己能夠老得從容,老得不忮不求,老得心平氣和。此刻我面對的是自己的延長賽,能做的事已經有限,我希望小心翼翼,避免貪心,好好做完幾件事,維持幾位老朋友的友誼,照顧好家中小貓,多讀幾本失之交臂的書,好好把工作交棒給等了許久的年輕人……

●楊澤:

洪致,我其實沒分到花,而是分到花的幻影啊……

你知道,回國這麼多年,我還是愛往書店跑,台大旁多家簡體字書店頓時成了我新歡,三天兩頭往那跑,一時間又回到翻譯文學的舊天地,自顧自倘佯起來,又買又讀,又買又不讀的,很快囤了一屋子書,上世紀結束前,顧及簡體翻譯詩文出得較有系統性,對研究生或許有用,我曾清出幾千本送給了系圖……

古人愛說,「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除了藏書,我也收了若干書畫骨董,幾片陶,幾片瓷,幾件茶道具……但我最愛的,還是老中國佛像,石的,木頭的,泥塑的,各別收了點,用來擺在案頭,朝夕相對。佛像中,我對佛菩薩存恭敬心,對羅漢卻堪稱最心儀……佛的十大弟子在中土,其實有大不同的命運,其中阿難與迦葉兩個獨獨被挑出來,作成對照,也就是,伴著青春甜美的阿難陀出現的,一定是那怎麼看,都是一臉苦澀,倍顯風霜的老陀陀迦葉。

洪致,你有所不知,打從一開始,吸引我目光的,就是迦葉,而不是阿難啊……

阿難陀在十大弟子中,以多聞著稱,佛經的集結要靠他,他卻也是最晚證得阿羅果的,且一度有摩登伽女之難……而之於阿難,那被中國人雕成一臉滄桑的迦葉尊者,他不正是那,第一個在靈山上,在佛前拈花微笑的人哪……

在長達二十年的沉默後,我在去年出版了詩集《新詩十九首》,略略抒發自己走到人生下半場,對時間的一點點領悟及感慨,這事本末,幫我寫序的你知之甚詳。今年初,我又賈其餘勇,重印算算離初版已近四十年的兩本少作,《薔薇學派的誕生》及《彷彿在君父的城邦》;黃仲則說,「收拾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我卻是入老年矣!

造化弄人,時間尤其擅長對眾生施魔術,青春時代的詩文教人作繭自縛,但寫作到了中年,老年,又何嘗沒有其陷阱其坑可跳,只是此事,我後來終有所悟,除非不寫,萬萬緊張不得。這些年過去,我倘有寸進,一切都來自我在南區市井間的那番遊走,尋茶訪友,淘書淘骨董,長期向眾人向古物學習的結果,今天才能多少領悟生命是多麼神奇的經驗,慢慢從曾糾纏我多年的,(薔薇)花的幻影中走出來……

●詹宏志:

不管是你年輕詩作的甜美夢幻,或者是近作《新詩十九首》的世故滄桑,我都是喜歡而且佩服的;而詩作當中一種不曾改變的旋律與音樂性,以及語氣中自省自嘲的清醒感,更是讓我長期成為你鐵粉一枚的理由。事實上如果不是你的相邀,楊澤,看著自己荒蕪多年的文學田地,我其實沒什麼勇氣參加這樣的文學對談。

也因為你是相知老友,我才能不斷開你玩笑,不怕你生氣。但我真心為你重出《薔薇學派的誕生》和《彷彿在君父的城邦》感到高興,也為新一代讀者高興,兩本詩集絕版已久,想讀的人入手困難,我上回在拍賣網站看到有人在賣《薔薇》舊書,竟然索價一千五百元!

一千五百元,當然也不過是花的幻影,重出舊作只是收拾鉛華、不悔少作,大概不會讓你致富;我們都身處柏拉圖的地穴之中,幻影已是最可觸及的真實。

真的,楊澤,愈走到下坡處,愈感覺人生幻夢一場,那些沒做的事怎麼轉眼就錯過了呢?心雖不甘,但我更喜歡你的一語豁達:「除非不寫,萬萬緊張不得。」所以二十年沉默,只得新詩十九,真心更重於數量。Gypsy Rose Lee說,值得做的事就值得慢慢去做,她此話說的是脫衣舞藝,但寫作者裸露真我,恐怕勾當也相同。你可不能在這裡嘲笑我偷偷研究脫衣舞孃,吉普賽李寫過兩本推理小說,算是我的管區……

啊,寫詩如此,其他事又何獨不然?楊澤,比起我一生的喧囂憤怒和衝撞闖禍,我也許更該學習你拈花微笑的安定沉著。

雖然天意總難索隱,或許我們還有時間?

●楊澤:

洪致,法國詩人聖佩斯七十二歲時寫了這些句子:「垂暮之年,我們已抵達——我們的腳步移向出口,穀倉已裝進太多東西,現在需要的是通風,還有清理我們的打穀場……」「垂暮之年,我們已抵達——請度量我們的心。」

讓我先來說件往事,打掃一下我們的打穀場吧!九○年代中,劉炳森的People雜誌辦得挺有聲有色,還發明了個叫「年度人物金鑽大獎」的東西玩,第一年他們就把這獎給了你,接受專訪時,你特意坐在寫著幾個英文大字的搞笑路標下拍:No Job! No Money! No Home! No Clock!

這當然純粹好玩,我卻印象深刻,因為我知道你的大心,洪致,你本就是這樣一個人啊!

你提到Gypsy Rose Lee說的,「值得做的事就值得慢慢去做」,進一步拿寫作的技藝和脫衣舞藝相提並論,說它們立意並無不同,都在「裸露真我」,我立馬又被你的亦莊亦諧,你低調慣了的脫衣舞藝打敗了!

活到你我這年紀,世上已早沒有比「真我」或「真心」更重要的東西了!上天給了我一雙眼睛,所幸至今沒有老花(去年底我「六十晉二」的生日趴上,眾人嘖嘖稱奇),我拿它們看世界的風景,看台灣的山水,看人,看貓狗,看花木,每個晚上躺下來在床頭看書,直到睡去。天天得以擁書成眠,這是多麼大,多麼深邃的快樂啊!

我已悄悄作了決定,人生,有意義或無意義,不折不扣是齣喜劇,因為我已抵達,來到了愛喜劇多於愛悲劇的年紀……在一切離我而去之前,在黃昏西曬的榻榻米上,我試圖以一杯老茶回到初心。洪致,我喜歡你的脫衣舞藝的說法,一方面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到了你我這宜退,宜豁達,宜豁出去的年齡,何妨模仿你當年,Say No to the world!另方面,古人說「技進於藝,藝進於道」,我不免常想到,那些終生習劍道居合道的老一輩人,他們幾十年磨一劍,在台北街頭和你我擦身而過,他們的技藝早化成了無形無心的「身體記憶」的一部分!古人愛說「不老不到」,五,六段以上的劍道居合道,除了歲數得相當,講究要有「禪心」,你我共勉之!

●詹宏志:

老去不是退化,只是漸漸扺達。我多麼希望這句話是真的,希望我能夠三畝心田細細掃,從容清理自己的打穀場。

但心是猿,意是馬,心緒意念忽生忽滅,野性難馴,管理自家的動物園並不容易。楊澤,你只比我年長一歲,顯然你比我更早抵達那種擁書入眠、從心所欲的境界(不是應該七十歲才如此嗎)。或者,能夠從心所欲正是因為心無所欲?

而我,卻不能,不能立刻心無所欲,即使我已經縮小範圍、力行減法,但我對了解別人、了解世界的慾望還是如此強烈,擁書非但不能成眠,反倒想用力搖晃書本,逼它招供:「說,快告訴我,你來的那個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

我也還有很多地方想去(也有很多地方想重訪),沙漠或高山,寒冷與酷熱,偏鄉與大城,器皿或食物,啊,我對一切都嚮往、我對一切都好奇,too many worlds,too little time,有涯隨無涯,有限逐無限,當然很多人會說太累了吧,老兄你,但這正是我的生之激情。

楊澤,在我冷面笑匠的撲克臉背後,難以抑制的正是這種激情,這種求知的激情從小時候發現讀書樂趣就開始了,直到我們必須停止教育去上學(才知道倒盡胃口的學習是怎麼回事)……

楊澤,當我如今站在鏡子面前,我看見,我的頭髮斑駁,我的面容皺褶,我知道我老了,比我童年記憶的父親還要老。但我對世界的渴望和二十歲的自己並無不同,江湖當然看老了一些,少、青、壯、老的循環也略嘗六七分。啊,楊澤,我們是何等幸運的人,從一無所有到一無所憾,從囿居小鎮到浪跡天涯,即使小時候讀《所羅門王寶藏》,我也不能想像後來自己的足蹤會這樣遠。

如果能夠走得動,我很希望未來仍可以到處走走,我並不是想蒐集世界的郵戳,只是想偶爾變身另一個人。如果我漸漸走不動了,那也沒關係,我早已學會通過讀書進入另一個人的世界。我們雖然只有一條命,卻不妨礙我們可以有九個或九十九個人生……

小啟

上周《文學相對論》中提及「志文出版社創辦人張清吉最近過世了」,有誤,謹此向張先生及讀者致萬分歉意!


郝譽翔/走出一幅屬於我們的地圖
郝譽翔/聯合報
我們在神的裡面。

如今我常回想起最初,2009年的十一月,我躺在一間婦產科診所接受超音波檢查,前方的螢幕顯示我的子宮中浮現了一個小點,而那就是生命的最初,渺小,混沌,原始,五官未開。

然後一晃眼,居然已經將近七年了。在我人生的這七年當中,我和女兒緊緊相伴。第一年,我們的血肉相連,直到在2010年的夏天,割斷了臍帶,我們終於第一次相見,彼此都還有點陌生和靦腆。接下來的每一天,女兒依偎著我,或是像隻小袋鼠似的,被我背在胸前東奔西走,睜著好奇的雙眼看這世界,然後接下來她開始學會了爬,會站,會走,會跑,然後會跳舞,會騎車,會溜直排輪,會滑雪……在未知的前方,還有更多更多的事物在等著她去嘗試和探索。

然後在可預知的未來,她也將離我的懷抱越來越遠。

記得我第一次帶她搭郵輪時,她才剛滿三歲。當船進入阿拉斯加冰河峽灣的那天,我抱著她坐在甲板上,目睹漂浮在海上如夢似幻的美麗冰山,我不禁問她:「坐郵輪好玩嗎?以後還要不要和媽媽一起旅行?」

她想了半晌,居然搖了搖頭。

「怎麼?妳不喜歡嗎?」我詫異地問。

「不,我很喜歡,」她仰起小臉認真地看著我說:「可是,我以後比較想要一個人去旅行。」

「什麼?妳想要一個人旅行?」我啼笑皆非,正想要斥責她兩句時,卻心念一轉,趕緊收起,決定也要用很認真的語氣來回答,於是我說:「我覺得妳的想法很好,我也喜歡一個人的旅行。但可以等到妳滿十八歲以後嗎?因為現在妳的年紀太小,一個人太危險了,所以就先讓媽媽陪著妳好嗎?」

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我總是喜歡用認真的態度和她討論事情。但也從那一刻起,我不免有了淡淡的惆悵,終究有一天,她會一個人出發到遠方,而沒有我在身旁。

我因此越發珍惜這些年的親密時光。我知道只要一眨眼,女兒就會長大了,於是我帶著她走遍了許多地方,既滿足我自己旅行的癮,也同時充分享受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和她緊密的相依,而這種親密感,居然是平常在台灣的我忙於工作,而她則是忙於上學或是和小朋友玩耍時,我們母女倆所無法共享的。

旅行把我們兩人緊緊地牽在了一起,並且創造了許多共同擁有的回憶。

譬如小虎有時會跟我談起,在約旦騎驢子真是太好玩了,但騎駱駝非常可怕。我會趕緊點頭表示贊同,說對啊,我從來沒想過約旦的駱駝有那麼高,當牠們趴在地上時根本不覺得,但只要身子一站直起來,簡直有兩層樓那麼高,把坐在背上面的我們都嚇壞了,真無法想像貝都因人怎麼能夠騎著駱駝打仗?

小虎也喜歡說在柏林的幼兒園,老師如何如何,還有我們最常光顧的一間中國餐館,就離幼兒園不遠,老闆娘是大陸人,總為小虎特製一盤菜單上沒有的烤鴨配蛋炒飯。那炒飯的滋味她至今還念念不忘。

還有在維也納旅館旁的那間糖果店,師傅現場製作糖果,整間店因此洋溢著濃濃的香甜氣味,光聞就讓人覺得幸福得不得了,我們每回經過時都忍不住要進去逛逛。小虎老是問我,當時不是答應要買一支棒棒糖給她的,怎麼後來一轉身就忘了?

小虎也說迪士尼郵輪上的公主,其實都是假扮的。她邊說,還邊掩不住一臉得意的竊笑,好像發現了什麼天大的祕密似的。

還有在郵輪上看了一場精采的秀之後,我們兩人興奮地一路跳著舞,然後搭電梯直奔到最上層的甲板,在夜晚星空下共吃一支巧克力冰淇淋的快樂。

以及在維也納的夜晚,我們共乘一輛馬車,奔馳過充滿了世紀末頹廢藝術裝飾的街頭的快樂。燈火燦爛輝煌,行人卻寥寥無幾,那馬蹄噠噠敲在鵝卵石路的響聲,盪起孤寂又熱情的回音,其美妙竟不亞於莫札特的《鋼琴奏鳴曲》。

在這些時刻裡,我彷彿不是小虎的母親,而是朋友了。

旅途上的開心果

當然也有難過的回憶。

那是我們結束某次郵輪行程,從羅馬搭飛機到維也納,又因為朋友邀約,準備轉搭火車前往奧地利的第二大城葛拉茲(Graz)。我和小虎拉著行李來到維也納火車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兩人又累又餓,又人生地不熟,不禁想乾脆留在維也納,別去葛拉茲算了。

然而我是百分之百的天秤座性格,每逢要做出決定時,內心總是猶豫不決,想說去葛拉茲太累,但不去嘛,又怕辜負了朋友熱情的邀約,似乎過意不去。於是我站在月台上舉棋不定,左右為難了好久,到最後,只好蹲在小虎的面前,詢問她的意見。

「我要留在維也納!」她顯然也累了,一臉倦容、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一聽,當下便依了她的決定,但我的決心只持續了三秒,天秤座的性格又再度發作了,我拉起行李往回走,但沒走兩步,又在月台上停住,心想既然都已經來到火車站了,還是應該去葛拉茲赴朋友的約會才好。就這樣,小虎跟著我來來回回反反覆覆的,直到最後一刻,我才終於咬緊牙,拉著小虎和行李衝上了開往葛拉茲的火車。

原本以為從此就會一帆風順了,卻沒想到原本兩個小時的車程,不知為了什麼緣故,列車一再在中途停住,最後整整延誤成了五個多小時,等到接近葛拉茲時已經是深夜一點鐘。我自己頭痛欲裂,而小虎坐在車廂中,不堪一天的長途奔波,竟也是累到吐了全身。

我趕緊拿出所有的紙巾幫她擦拭,又打開行李箱找出乾淨的衣服幫她換上,心裡後悔得不得了,都是因為我沒有當機立斷,才讓她如此受累折磨,搞得兩個人都狼狽不堪。

於是我抱住她小小的身子,難過地自責說:「對不起,我剛才應該聽妳的話,留在維也納才對。都是我說要來葛拉茲,才會害妳吐的,這都是我的錯,妳可以原諒我嗎?」

小虎蒼白著臉,靠在火車椅背上,嘆了口氣說:「唉,沒關係,妳別難過,我不會怪妳的。」她還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安慰著我。

其實在旅途辛苦或是遭遇不順時,我們母女倆的角色似乎顛倒過來,往往是我在耍脾氣,或是焦躁不已,拿不定主意,而這時反倒是要換成她來安慰我,教我安心,為我打氣,甚至逗我開心快樂。她總是笑嘻嘻地對我說:「因為我就是妳的開心果啊。」

也因為一路上只有我們相互為伴,所以每天都擁有滿滿的二十四小時,經常生出了大把大把的空白時間來。

譬如晚上回到旅館,或是在郵輪上的空檔,既沒電視可看,也沒電腦可以上網,而帶來的書又大多看完了,不知道該怎麼打發才好?我們便一起趴在地上玩拼圖,或是樂高。歐美商店中拼圖和樂高的種類齊全又便宜,我總是趁機買了許多,把紙盒拆掉之後,占據的空間便很小,可以輕易地塞到行李箱中。

我和小虎總是一邊拼圖一邊閒聊,或是照著樂高的步驟圖,一步步慢慢地拼著,有時完成了,又把它拆掉重來,再做一次,如此就能夠消磨大半天的時光。

相形之下,我們在台灣的生活總是太滿,所以沒有這樣的閒情逸致,更沒有這樣的空檔,也沒有機會去認識不一樣的人、事、物,以及風景:從雪地、海洋、丘陵到沙漠。

我也經常回想起她和那些不同膚色、說著各種語言的外國孩子一起嬉戲的模樣,牽著手一起跳舞,或是擁抱大笑,他們因為年紀小,彼此還沒有生出分別心來。那是一個巴別塔還沒有出現之前的樂園。

如果說小虎在六歲以前,我有任何教養的話,那麼這就是了,讓她看看世界之大,之有趣,而大自然的千變萬化沒有極限,就連人類也是,每一個人皆生而不同,沒有固定的法則或規範可以遵循,但也正因如此,才會有了活潑潑的生機無限。

我也盡可能的,不論走到哪一個地方,都教她在地圖上辨認自己的、乃至於台灣的相對的方位。

因為對孩子而言,「時間」這個概念似乎太過抽象,所以我很難讓小虎瞭解,十年和一百年、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到底有什麼差別?但是「空間」卻不同,它相當的具體,上、下、左、右,東、南、西、北,這些座標一一落在了平面之後,就形成了一張地圖。

無限展開的世界地圖

我們根據空間勾勒出所處世界的輪廓和形貌,並且進一步區分出許多範疇來,從陸地到海洋,從亞洲、歐洲、非洲、美洲到大洋洲,從太平洋、大西洋到印度洋。不同種類的生物和人類,包括我們自己,便各個依據這些不同範疇,居住生活於其中。

而我們所謂的「時間」,其實也是在「空間」中孕育成長的。歷史,可以說就是一頁頁人類生活在地理之中的事蹟,所積累而成。

於是一張地圖,就蘊藏了古往今來無限的故事可說。

看地圖不但是我的習慣,也是嗜好,我也希望把這份習慣傳給小虎。因為在我求學的歷程之中,地圖曾經是我最好的啟蒙老師。

我讀國中時一度功課非常差,總是班上的倒數前三名,還屢被老師點名罰站,罵我是班上的「害群之馬」,但是到了國三,我的成績卻忽然一下子突飛猛進,就連老師也覺得是個奇蹟,還以為我是偷偷吃了什麼仙丹妙藥。但這祕方其實無他,只因為我開始學會看地圖。

我不僅讀地理時看地圖,讀歷史也是,從此那些書本上的知識不需要死背,都化成了地圖上的一個個座標,銘刻在我的腦海裡。

我從此成了一個地圖迷。

旅行的時候,我更是非常依賴地圖,甚至連紐約或東京的地鐵圖都可以讀得津津有味。

我也喜歡帶小虎看地圖。從台灣出發,到日本,到菲律賓,到約旦,到地中海,從南歐、西歐、東歐到北歐,越過大西洋到美洲。並且想像我們還未曾踏上過的非洲,以及大洋洲,甚至我一直渴望要去航行的南太平洋,那一連串散落在蔚藍大海之上的島嶼珍珠。

當我和小虎站在客廳牆上貼著的一幅世界地圖前,指指點點已經走過的地方之時,才發現這六年來不知不覺地,我們竟已經用腳走出了一幅屬於我們的地圖,每一步,都是記憶和歲月的積累,生命甜蜜的體會。

而這幅地圖還在繼續繪製之中。它將會隨著時光,浮出越來越多的航線與細節,容量驚人,每一天都會有新的面貌展現,而每一天,都會是更新的一天。

(節選自《和妳直到天涯海角》,即將由時報文化出版)


  人文薈萃

【重慶南路時光】樂嘉模/王雲五先生教我的事
樂嘉模/文/聯合報
民國57年6月24日,臺灣商務印書館雲五大樓落成,全體同仁合影。

我最早接觸到商務的資訊是在上海,那時小學教科書的背面都有一個像鑰匙一樣的圖樣,我母親告訴我那是商務印書館的商標,那是我外叔祖父在杭州做分館經理的公司,他公司出版各種學問的書。我當時並不是很懂。不過我覺得長大以後,一定要去做像外叔祖父那樣的工作才了不起。

十八歲,我從建中畢業,恰巧有機會到重慶南路一段37號的臺灣商務印書館門市部工作。愛讀書的我巴不得把所有的書給吞下肚去。沒幾天,我就把幾百本書的書名、作者、售價、內容記得滾瓜爛熟。所以我的工作就做得很順利。前後五年,也做過會計與編輯的幫手,最後做文書,負責對外書信。

其間,王雲五先生從公職退休,回任董事長。他當時七十五歲,健步如飛,虎虎生風。判斷事情明快。交代工作清清楚楚,毫不含糊。他的好學精神更是天下皆知。他生日的時候,自己做了一首詩,全文如下:

百年生命四去三,珍惜餘年首戒貪,為學貪多無一是,殫精一藝青出藍。

我跟王雲五先生學到的東西太多,終生受用不盡。他是我的偶像。我之所以能從臺大數學系及伊利諾大學香檳分校電腦研究所畢業,都是他給我的動能。後來在電腦業和金融業中打轉,每每遇到挑戰,也都靠此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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