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有你,以及那一隊閃亮的馬華文學隊伍,給斜視的島嶼歪角度,看見南洋真實存在,蕉風椰影中有槍林彈雨,唐山來的人的困頓與掙扎……
秋分暝日對分。你選了島嶼一年中最舒暢的時節離去,乾脆俐落,「颯爽動秋骨」,留給同鄉友朋你矯健瀟灑的浪子身影。此後,夜比日長,日頭日減一分。
你搭船來台灣,而你也坐船離開。啟程時,你是天真的朝聖者,人生有許多不確定性,美與醜惡、機遇和噩運如海象,你踏上未知的行旅。
一行人送最後一程。船駛至太平洋海域,你初抵來處。馬達聲停了,眾人忙碌起來。你古晉的弟妹、子姪忙打開骨灰罐,同鄉晚輩、文友備好可樂、啤酒、鮮花,遺照中的你炯炯望著一切。經驗老道的船長提醒,要在低於船舷下風處揚灰,一陣風吹來,骨灰不可勝數如幻化仙子乘風展翅,那領頭者可是一隻雙眼烏黑靈動的紅雀鳥,你的永恆繆思呢?
我比朱鴒大一歲,而我出生時,少年永正沉醉於迪斯奈卡通,未料也不過再三年,即將有一場壯闊的溯河之旅,並且他將走得更遠。那時,故事尚未發生,他的心單純燦爛如一口白牙閃光。
或許,我比同齡之人更早意識東南亞的存在,並且熱烈地擁抱。我四、五歲時,家中屘叔在CAT(民航空運公司)做維修助手,他常帶回一些小玩意兒,一回,他發給每個小孩一塊包裝精緻的小香皂。他指著紙面圖案說,這字是英文「飛路賓哪!Philippines」。屘叔並說,「飛路賓」是一個很有錢的國家,飛領機真大隻,航空小姐金水咧!那行字與想像的國家在我夜晚眠夢中騰飛起來。我捨不得用那塊香皂,只聞著香味,到包裝紙破掉,我用指頭觸著肥皂上一行熟悉的 楔形文,學會我認識的第一個英文單字。
家搬來搬去,小孩愈來愈多,我是被父母忽略的孩子,很早就領會孤獨的滋味。周末,我穿過遙長馬路,去同學家看書,同學的父母是印尼華僑,給孩子買滿櫃的世界童話、香港《兒童樂園》期刊、東方出版社全套讀物。只能看,不能借,我貪婪又飢渴地、恨不得讀完一整櫃的書。
越戰從我還沒出生,打到我國中剛畢業。懵懂時光,看黑白電視的轟炸機,大人討論越南也有共匪。有緬甸逃難來的華僑一家人,與我家挨擠在陋巷屋簷下,那家人斯文白淨、沉默無聲。東南亞的火光燎燎、風聲獵獵。
眉月曳航,燐燐灰燼如蜉蝣漂流,潮汐推你往南海。與你初見面是在你的告別式,這就是你常說的:人生不外乎是個緣字。那日突然由臉書timeline看見你下午出殯的訊息,我會去,多少是有感於持續多時的文白之爭烽火,而一個終生癡戀方塊字以構築迷宮的白袍巫師大去,這似乎是藏頭詩。我知道弔喪場面勢必清冷,你是不合時宜、與時代氛圍格格不入的人,看重你的人本就不多吧。
我想去道別,是致青春,憑弔我個人的慘綠少年記憶。你走後,我重讀你的作品,重新認識你。1967年,大船入港,二十歲的你進台大外文系,大一即寫出〈土婦的血〉,系主任顏元叔讀到、召你前來,他建議題目改為〈拉子婦〉,對你說了句影響你一輩子的話:「李永平,你想成為中文作家,要留在台灣。」你甫赴美,《拉子婦》即出版,李永平這個大馬小子已站穩了創作腳步。
我在同學父親的書櫃、圖書館、街頭書店繼續孵夢,讀最新出版的《文季》《現代文學》《書評書目》。1976年秋天,工廠發餉例休,我在重慶南路書肆看到薄薄一本《拉子婦》,希望能在搭火車回淡水前讀完,這樣就可以不用花錢買。可是我餓得胃痛了、光線暗了,又餓又急的狀態下,我省掉飯錢買了這書。大概因為如此,我細細地讀,想加倍贖回成本,因而在我人生早年就牢牢記住了李永平這個作家。
你書寫大河與人的命運,無奈卑微、血腥迷離、異質邊緣,血色浸淹我失眠的夜。夜裡,宿舍靜下來,我爬上陽台發呆,河面有一道光,似從寂闇宇宙深處傳來。很神奇地,在多年輾轉搬遷中,這本書始終在我的書架上,而有李永平名字的書籍愈來愈多。
當我讀到晚年的你追憶發現台大外文系的帝國遺物,一座隱身在教室間的系圖書館,你飢渴若狂、沉浸其中。你窮到沒錢吃飯,在同學餐畢,你悄悄進入餐廳撿冷湯剩肴囫圇吞下。在台大對面的雙葉書廊,你翻著甫上市的《現代文學》,忍不住掏出少許飯錢換了雜誌練功。
這情景再熟悉不過了,形同窮文青的朝聖儀式。你匍匐前進,三步一跪、無怨無悔。然而,我很早就停止讀李永平的作品,餵養我的是譯者李永平。
最近,我又買了一本《吉陵春秋》,確認一字一句我都讀過,但我連情節都忘了,重遊你精心營造的玲瓏寶塔,就如看俠女白玉釵布局嚴密、盡展絕學的華麗表演,可是就少了真實血肉及情感,像唐人街最高檔的中國餐廳上大菜,味道就是不對。我今天才看出來。
我愛極《拉子婦》中,〈支那人──圍城的母親〉〈黑鴉與太陽〉這兩篇,緩慢自抑的節奏,風雷隱隱,闇黑中的壓迫感愈來愈強,讀來句句驚心。你才出手就有成熟的個人風格,然可能你真的受恩師顏元叔影響,轉而追求更純正爾雅的中文書寫,刻鋼板似地,推出叫好的《吉陵春秋》,受冷落的《海東青》。作為你的普通讀者,我也是在你的《海東青》時期擱淺的。
這本天書如一道閒人莫入的天梯,「據說台灣只有七個人看得懂」。在台灣天翻地覆、求新求變的大時代,你寫出歌頌三民主義法統的大書,當時令人覺得你是否知今夕何夕?
更久之後,知道你走入文字的迷宮,被這本書倒著寫,寫傷了。成稿後,足足一年再也寫不出一個字,這真是作家的噩夢。而你為了全心貫注於這本書,竟然辭去人所企羨的大學教職,真是豪奢之舉。
雖然,你從未停止譯與寫,但現實生活中,你孤身一人,不與他人交涉,像孤獨國唯一的君王,同時也是子民。很少人像你孜孜筆耕一生,只活在文字的世界。你是天真的朝聖者,受宿命論牽引的邊緣人,即使被讀者遺忘,明知被冷眼相待,往聖杯之途險阻又長,你仍溯流而上。
經過五十餘年的長程跋涉,你走過一個大迴圈,宛如回到原點;但,誠如帕慕克所言:「重返的地點絕非當初離開的那個地點。照這樣說來,我的小說寫作歷程畫出的不是一個圓圈,而是一道螺旋的最初環線。」
幸好有你,以及那一隊閃亮的馬華文學隊伍,給斜視的島嶼歪角度,看見南洋真實存在,蕉風椰影中有槍林彈雨,唐山來的人的困頓與掙扎。
這一兩年,你接連受到遲來的肯定,浪子老矣,你的開懷,從另一角度看,是你也疲倦了。浪子返家,想要母姊一般的寬慰擁抱,那堅硬的殼有了裂隙,遊子脆弱無助的心緒方顯出來。純真的背面是沉淪,濁惡的人世無所歸依,許多年,你只有透過紙筆向那小女孩傾訴。老浪子背著朱鴒,想守護這救贖的希望,然而這點想望也滅絕了。
沒有人解開過你的行路之謎,不了解真實的少年永到底經歷了什麼;在紀錄片《不即不離》,小說家張貴興、黃錦樹筆下的砂共、馬共游擊隊,青春男女的建國憧憬與機關槍掃射交織的紙上書寫,是你同輩人的召喚,你見證過〈死城〉的叢林屠戮嗎?
你追憶過往,認了馬來西亞生母、台灣養母、中國嫡母,自嘲誰能像你一生有三個母親。最後你希望她們風暴止息,讓你平靜下來。你大化而去,不棲息誰的懷抱,但也在每個人身旁,你選擇化成一罈灰末,由著風與水飄盪,經過南海、蘇祿海,你該回到少年永出發的渡口了吧。老浪子,說說你如何渡流東來。「生命的源頭,永,不就是一堆石頭,性和死亡。」
歧路迷濛,瞻之在前,浪子,魂兮歸來!做我這個徬徨者的繆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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