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的星期一我休假在家,是難得和小伙子單獨相處的親子日,怕他在家�堿搹h了電視,便跨上單車載他去澄清湖畔的三涼亭玩耍。 在地人講的「三涼亭」,另有「三亭攬勝」之稱,位在湖的東岸,環湖公路邊。三座涼亭所在地勢較高,面湖有一道緩坡,坡與湖之間有塊帶狀綠地,種植許多檸檬桉與紫荊。沿著湖畔有步行棧道,可以觀覽富國島、吊橋與綠林間的中興塔。我和妻訂婚那天曾在這�堜蝺荂C
十一月初秋老虎不再那麼霸道,陽光溫柔了許多。放眼望去,一株株高瘦的檸檬桉直直挺向天空,向陽而灰白光亮的樹身儼似戟列森凜的劍陣,背光面與投射在地上的道道黑影則有若布下重重結界。我們父子倆穿梭在劍陣與結界中,小伙子一手握著新近得到的變形金剛玩具,一手撿拾地上的樹枝當寶劍;我一邊陪著小伙子戲耍,偶爾透過相機觀景窗窺視他的神情動作,逮到畫面便按下快門。
在林間漫遊一陣,再踅了一回棧道,小伙子又脫了鞋在棧道來回跑了幾趟後,我牽著他循階登梯進了一座涼亭歇息,拿出背包�堛瑰蒟�巾幫他擦手,讓他喝水,給他餅乾吃。小伙子一刻不得閒,嘴巴動腳也動,繞著石桌石椅轉圈,看到草地上的麻雀、鴿子,興沖沖下了亭去尋釁。
只見他躡著手腳在磚道上,到了草坪時忽然兩手斜張如飛機雙翼,跨步向鳥群衝去,被驚起的麻雀飛散到涼亭旁的樹上,鴿子則成群盤旋在天空�堙C我在涼亭中用眼光捕捉雀鳥的落點,看到紫荊黃綠斑斕的葉似蝶翼在風中翻飛,枯葉接連飄落,鴿子展翅的天空則藍著這個季節才有的爽朗。坡外湖水粼光閃爍,流動的空氣抹過縷縷涼意。
「巴拔,有蝴蝶。」小伙子的聲音將我的目光從天空與湖光中喚回,他站在涼亭下,伸手的指向又將我的視線導向湖面,我只來得及瞧見一隻黃蝶輕盈快速地飛入樹叢,消失在樹枝間的波光�堙C
小伙子佇足張望了一會兒,蝴蝶看不見了,卻看見另一片草坪上的鴿子,又將他引了過去。我看著小伙子的背影,轉頭又愣愣地望著消失了黃蝶的樹影水光,自思緒中緩緩爬出一隻活在我心�堛瑤滿C
六年前的五月二十二日黃昏,我出了辦公室要回宿舍時,無意地瞥見走廊一側白色牆壁,離地約五十公分高的地方有一團鮮明翠綠的東西。我走近蹲低一看,發現是一隻不知什麼蝶的幼蟲,已經有化蛹的意思,吐絲將自己懸掛固定在牆壁上。走廊的另一側是花圃,我一面訝異這蟲如何爬來,怎會選擇這地方化蛹,一面想到這蟲在這人來人往的走廊上,不知能否順利化成一個蛹再蛻成一隻蝶,也為了好奇想親眼一睹其間的變化過程,便決定帶回去觀察。我將牠從牆壁上小心撥下時,牠還扭動了一下。
回到宿舍,我亮了檯橙仔細審視,眼前小傢伙通體碧綠,是我喜愛的那種陽光照透新葉的顏色。全身分成許多節,第一節是嘴,第二節有兩個像鼻孔的小黑點,第三節圓飽滾滾的好似額頭,第四節有兩顆凸起如眼睛的大黑點,胖嘟嘟的身軀好似一顆子彈形體般至尾端收束。從側面看,腹部的腳與斑點還是很明顯,全身在第五節有近九十度角的彎曲,因而第一節的嘴與二至四節的三對腳縮攏,有嬰兒在母親肚子�媦蘁峈滲姻�。
看了一陣又幫牠拍了照後,我從抽屜�塈銗X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買的什麼東西留下的透明塑膠盒,塞了一張面紙,把蛹放進去。
第二天下班回到宿舍,發現那蛹有極大的變化,已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嘴與腳都消失不見,最前端長了根獨角獸一樣的尖角,從尖角的頂端延伸出幾道淡黃色像樹葉脈絡般的紋路到尾部。尾部變得更為上翹、尖細,還擠了一團蛻下的淺褐色的皮。整個蛹較為瘦直,看起來比前一天的小了一、兩號。
生物學上這個稱為完全變態的過程實在奇妙,我從來沒有這樣觀察過一個蛹,讓我更加期待這蛹最後會羽化出什麼蝶來。
第三天開始,蛹的形體沒再有任何變化,只是顏色變淡,此後幾天都是如此。我還是每天給牠拍了照。約莫第九天,蛹胸部透出淡淡的紅褐色,全身則呈現泛白的淺綠色,我的感覺是這個蛹不但變醜了,甚至,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
六月二日,第十一天清晨,起床後發現盒�堛爾漲b一夜之間變得墨黑,著實嚇了一跳,心想這蛹還是沒能順利羽化,就這樣黑掉壞去。因為急著出門上班,便將盒子放在書桌上,待下班後回來處理。
晚上回到房間,站在門口亮開燈,第一時間看見桌上的透明塑膠盒整個變黑,一股強烈的不祥從心底汩汩湧出。
走近一看,「天吶!」我頓時驚呼出聲,早上以為夭折的蛹,竟然羽化出一隻如此逼近眼前,讓我震撼暈眩的蝶。那蝶生著黑色翅膀,上面排綴青色的斑點。可是,牠的翅膀非但沒有完全舒展,反而像兩團被捏皺的紙,應該用來吸食花蜜的口器也斷落一旁,整隻蝶像是趴著一樣被箝制壓困在盒內。
是的,是那個盒子的問題。帶回蛹那天臨時沒有夠大的透明盒子,隨手從抽屜�娷膝X一個如同菸盒般扁平的來用,原想過幾天找適合的替換,後來以為那蛹死了便忽略這件事,結果鑄成不可挽救的罪孽。
我微顫著手將那蝶從盒子�堜韖X。從盒子出來後那蝶也顫抖著翅膀,一邊爬上桌面的書架。牠停在架上,仍不時抖動原本應該高貴華麗,而今卻廢敗扭曲如枯葉的翅膀。牠一對黑色複眼,那麼空洞,那麼無奈,又似乎充滿怨懟。我茫然看著牠的眼與雙翼,內心無限悔恨羞愧。上天成就了一個完美的蛹,卻因為我自以為是的好奇心,因為我的無知,因為我的草率疏忽、不負責任,而造就一隻殘缺畸形的蝶。
不能飛的蝶開始四處爬走,有時還從桌面掉到地上,我只是愣愣地看著牠,不知道該拿牠怎麼辦。在自責的煎熬下,夜深了,我也疲累了,竟又做了個此刻想來亦是不通情理的殘忍決定。
我找出一個紙盒,將這隻可憐的蝶放進去,闔上蓋後依然將盒子放在桌上,立刻傳來蝴蝶拍擊紙盒的聲音。我趴在桌上,聽著那一聲又一聲恍似嚴厲而沈痛控訴的拍擊,每一聲都像巨大拳頭重重打在我的心上,伴隨的是我內心一遍又一遍愧疚的道歉。
夜更沈了,每當我累到要睡著時,便又聽到紙盒傳來的拍擊聲。朦朧中我潰然開始祈求上天,趕快結束這隻蝴蝶的生命。潛意識中我知道,我不忍也不能將牠拋棄到外面了事,但之所以又將牠放進紙盒�堙A是因為我不想讓牠看到我這醜陋邪惡、造成牠不幸的怪物。深切而悲哀的其實是我完全了解,我這場悲劇的作手,無力面對、無法承擔眼前無可彌補的一切。於是我鴕鳥地反將那蝶囚禁在黑暗的牢籠,然後期盼上天悲憫這可憐無辜的生靈,儘快終止牠的生命以解脫牠的苦難。
「大黃蜂!巴拔你看大黃蜂!」小伙子呼喊著,將我從往事的黑洞中拉回,我瞧見環湖公路上正駛過一輛計程車。小伙子跑來偎到我身邊,問道:「巴拔,那個是可以變成機器人的大黃蜂嗎?」自從看過電影臺播放的影片,又在店�堛器D世上有一種模型車能夠變成機器人,已擁有一個同類型玩具的他,還是念念不忘「大黃蜂」,看到黃色的車子就要提一次。
「剛才是小黃計程車,不是變形金剛的大黃蜂。等寬寬明年三歲生日,巴拔再買一隻大黃蜂給你。」
「我的生日是二月十八號。」看過《小雞過生日》的繪本後,小伙子便曉得並記住自己的生日。
「不過,你要聽阿公阿嬤、巴拔馬麻的話,乖乖喝ㄋㄟㄋㄟ、乖乖吃飯、乖乖睡覺、乖乖長大,好不好?」我又加了但書,小伙子很高興地說好。
「阿嬤煮好飯在等我們,我們要回家吃午餐了。」我幫他戴好帽子,抱他坐上單車前方的座椅,喊道:「出發!」
「出花!」
「Let's go.」
「累死狗!……巴拔,為什麼要累死狗?」
當天夜�堙A我對妻說了這段深蟄心底,未曾與她提過的故事,妻問我如何善後。
「一夜終於過去,離開寢室前紙盒偶爾還有聲音,等很晚我回去就沒再聽到了。隔天一早我便帶著盒子出門,到辦公室外的花圃找了一顆樹,在樹下挖了洞,鼓起勇氣打開盒蓋,看了那蝶一會後將牠埋進洞�堙A又念了幾分鐘平常持誦的往生咒。就這樣,牠的苦難結束,但直到現在我仍然內疚。後來,我查出那隻蝴蝶叫青斑鳳蝶。今天看著寬寬,便想起這件事,想起那隻蝶。」
「怎麼?難道你認為寬寬是那隻鳳蝶投胎轉世的?」
「不是啦,你怎麼會想到這邊來。」妻的回答讓我啼笑不得。翻身關上檯燈,我慢慢地說道:「寬寬出生後,相對於你,我知道自己對他的態度嚴厲許多。我是提醒自己,在教養孩子的過程中,不要因為無知或強烈的自我意志,而有意無意給他設了一個無形的框,阻礙他適性發展。我告訴自己,要像這個時節的陽光,和煦而不酷烈。」
我抱了妻一下,闔眼沈沈睡去。兩年多來,我不記得曾夢見小伙子,而那晚夢中我們父子倆又越過重重劍陣與黑暗結界後,小伙子開心地在草地上奔跑,張開雙手,宛如飛翔。我站在涼亭中,眼望湖水閃耀,群鴿於藍天展翅,我向上天祈禱,願有翅膀的都能自由地飛,有腳的可以自在地跑,孩子都盡情歡笑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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