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蕩者(flâneur)從波特萊爾的〈現代生活的畫家〉出現,由後世思想家,尤其班雅明的談論中發揚光大,所運用的不僅是文學或思想,甚至已經浸染到更通俗的語境中了。不管採取怎樣的譯名(譬如晃遊、漫遊、浪蕩),比起直譯「無所事事者」,似乎浪漫些。 探讀《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眼光所觸,思想所至,足跡所及,似乎不僅僅是談論,而是以作品實踐他所談論之事,所謂晃遊了。換言之,思考與寫作波特萊爾,就是班雅明的無用之事,是班雅明的晃蕩之路,是他的迷路。閱讀之間,很難不再度聯想起標記起他的土星氣息:「我在土星座下出生。這是一個公轉速度最為緩慢、遲滯、偏離正常軌道的一個行星。」而這本書,即使灌注如此心力,也依舊應證命運,無法為他謀取任何的名利,甚至稍微安心的位置也不行。這強化了我們後世在他身上所看到的,所謂不合時宜者。
也許就是這份不合時宜感與自感,得以在超越時空辨認出族類,完整接承下來彼此的那份寂寞(是以,先行者是能感受到未來者的那份寂寞的)。在眼光的短暫交會中,波特萊爾肯定的畫家,是將眼光投向「現代生活」的畫家。所謂的「現代生活(La vie moderne)」乍看不難理解,實際上這關乎的不是他們的當代(contemporaine),如更久以後傅柯在《何謂啟蒙》所說的,「現代」不是時代,是某種生活價值模式。矛盾在於,無論波特萊爾與班雅明確實是「當代的」:羅蘭•巴特說的沒錯,「同時代就是不合時宜」。真正屬於時代者,竟是不與時代步調一致之人。如此,才真正地掌握時代,保持著關係又疏離。在阿岡本眼中(別忘了他的思想受班雅明多少啟發),正是不合時宜之人,有辦法在當下凝視黑暗,又能見到黑暗中朝我們奔來同時又遠去的光。他們有莫名的勇氣,在感知當下那必然的不可能之時粉身碎骨。所謂「同時代者=不合時宜之人」,極為稀少。於是翻轉,無所事事之人,在資本主義人人有位置、有功用的社會中的失敗標誌,成為時代特殊的選民。
《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便是以區辨某種族類開始的。這種族類的身影,必須在現代的背景中才能顯現,而對於班雅明來說,最好的舞台是巴黎,那個教會他迷路的藝術的城市。此族隱身於小酒館角落、以街頭為佳,追求不穩定與偶然性,他們「或多或少處在一種反抗社會的低賤地位,或多或少過著一種朝不保夕的生活。」我們窺見的,只能以窺視的方式看見的,晃遊者的「工作」。無所事事不是真的毫無作為,那是一種佔據全體身心的活動,將感官放到最大,在極限時刻出手。換言之,在發達資本主義作為抒情詩人,意味著不可能再擁有抒情的條件,思考抒情詩,既成哲學問題。問題在於,在說故事技藝已消失的時代,我們如何認識?於是,過往乞靈於情感,現代則是感官。
成為晃蕩者,是種方法實踐。如果抒情已經不可能,詩人必須獻祭,才可能抓住稍縱即逝的詩意。「把時間用來在眾人面前顯示其閒暇懶散,這是他工作的一部份。」巴黎經過奧斯曼的改造後,巴黎為現代詩人提供田野:似內又似外的拱廊街,使夜如白晝的煤氣燈,以及將巴黎切開整形後,適合遊蕩的街道。這樣的城市產生了「人群」,成為詩人最好的詩意寄宿之處。隨著十九世紀的文明發展,私領域已被掏翻,詩人尋找祕密,要再往更深的孤獨走去。所以班雅明這麼斷定:「波特萊爾喜歡的是人群中的孤獨」。在人群中孤獨行走,「似乎只有遊手好閒者才想用借來的、虛構的、陌生人的孤獨來填滿那種『每個人在自己的私利中無動於衷的孤獨』給他造成的空虛」。
如果資本主義剝奪了情感,包括自己的勞動本身,資產階級移情商品,那麼波特萊爾便徹底實踐了無產者的抵抗:居無定所(至少換過十四個以上的住址)、任意賤賣文字,當然最重要的,於街頭無所事事。班雅明清楚看到波特萊爾的拾荒性格,將所有被大城市輾過之物細心收藏。就是在那位置上,詩人的獻祭與乞求靈感,發生於所有的不期而遇,對素不相識的行人「完全付出」詩意與慈悲,一如此書裡引用的〈不相識的婦女〉:「永遠不可能/因為今後的我們彼此都行蹤不明/儘管你已經知道我曾對妳動情」。
晃遊在「現代性之都」巴黎,心不在焉於人群裡,如何求得詩意,既然抒情詩已經不可能?班雅明,作為晃蕩者精神的繼任者,學會在巴黎迷路的土星人,在端詳詩人時眼光也瞄到普魯斯特(別忘了他除了研究普魯斯特,還是《追憶似水年華》德文版其中幾冊的譯者)。面對現代性的鐘錶時間,切割的經驗,想要召喚「完整的記憶」需要「瑪德蓮的奇蹟」。波特萊爾的方法論共通處在於這樣的「震驚」:在偶遇之中,藝術的中心閃現,波特萊爾在此掙脫經驗的束縛,然後「發現一個空曠的地帶,並用自己的詩填補了它」。對於班雅明而言,《惡之花》當中的〈共感〉,即波特萊爾以此方法中提取的特殊經驗,真正經驗著未被經驗之物,將「回憶的日子匯集進一個精神的年代」中。彷彿真正的眼睛在這樣的經驗時刻打開,真正的看,用拗口的話來說:看見被看見的看見。
在此,抒情詩人誕生。波特萊爾的憂鬱吸引著班雅明的憂鬱,偉哉巴黎:「波特萊爾的天才是寓言性的,憂鬱是他的養分,由於他,巴黎第一次成為抒情詩的題材。」現代的巴黎誘使了詩人,詩人則成了密謀者,在人群中隱藏自己,試圖在卸除自己所有武裝(幾乎以作賤自己的方式)時,鍛鍊著對文明狠狠精確揮擊的力量(如劍術師的比喻)。只不過,詩人的宿命是悲劇,在那個時期狠狠地提醒我們:現代主義下,對個人的阻力總是如此之大。城市的美好風景,拱廊街的迷人特質,終於還是在資本主義的更為發達中,收攏進了百貨公司。
波特萊爾的孤獨眼光投向了未來,看到了班雅明閱讀他的目光。他們意會到的是同一件事:「資產階級的紀念碑在坍塌之前已是一片廢墟了」。而班雅明,終究在文明的覆滅中一同被葬送,只是他投向未來的目光,被我們看到了嗎?
朱嘉漢 一九八三年生。曾就讀法國高等社科學博士班。旅法八年,現為法語教師。喜歡文學,用說的或用寫的。長篇小說將於二○一八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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