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書:鍾玲極短篇小說《深山一口井》(九歌出版)
近來在港台報章雜誌上陸續讀到鍾玲發表的極短篇小說,很喜歡。覺得她不只用字精簡、形容準確,更存一份溫柔敦厚用心。此心或潛伏、或顯露,自由穿逡在事實與虛構交織的文本中。有時竟可以毫無預警地,作者自身語言忽然挺身而出,出面邀請讀者就故事角色情節進行反思。這種並非一般說教或勵志散文的小說類作品,可謂風格獨特而引人入勝。我讀之如嚼橄欖,回味再三。
去年鍾玲由澳門大學退休,回台灣定居。我於是有機會與她見面、聊天。我發現外表沉靜寡言的她,觸及文學便打開話匣子,她舒緩從容地談到創作、人生經歷以及作為一個佛教徒對她寫作的影響。
文學可說是鍾玲的一生之約:大學時代便投稿《文星》雜誌。而後在弦任《聯合報》副刊主編時的極短篇專欄中寫作。其間赴美修比較文學。而後在港、台、澳門的大學教學及任職行政。她不只寫詩、散文、小說,也在上世紀八○年代末至九○年代初,為胡金銓擔任編劇及製片,《山中傳奇》便出自她的劇本。
「中年後,常常覺得自己的不足。」鍾玲說:「這份不足之感非關學問,也非關文學,而是想追求一份得以提升生活和圓滿生命的智慧。直到五十四歲拜師學佛,心才漸漸打開……」
「大凡世間文學作品,往往陷落在情感情緒糾葛的表現中。我想,或許是因為多年學佛、也大概是因為自己年齡到了。二○一四年,我決定以『悟人心──悟自己、悟他人』為主旨,用小說形式每月寫一個短篇。到今天,已經積了五十多篇了。」鍾玲娓娓道出她創作本懷。彷彿揭開簾幕,讓我更了解這些玲瓏精緻的作品,原來都是為傳達人間善意而寫的。
我因此想到文學所謂的極短篇,又有人稱作掌中書、微型小說、小小說或是英文的flash fiction。英文名稱有意思,flash指剎那閃光,而fiction指小說故事。這讓我思及佛語云:「千年暗室,一燈能照」。我想鍾玲寫小說的意圖不只為顯現人生表象,也期望人能在體驗苦樂之餘,當下能卸下情慾纏縛,藉正念轉迷成悟。哪怕只是點滴小悟,也足以開啟心門,直到靈光燭耀的境界。
難得當今還有這樣具「文以載道」理想、以「真善美」為指標的文藝作者。我以所喜愛的三篇──〈車禍中的奇蹟〉、〈禪機〉、〈書院裡的嬰兒〉略加解說,或有助於讀者對作品及作者的了解。
首先談〈車禍中的奇蹟〉。我覺得鍾玲文筆的白描功夫真好。其中山路上橫遭車禍情節,寥寥數百字,三四個小段落,就把電光石火、驚心動魄的貨、轎車相撞現場和盤托出,簡直就像在拍電影了。我為此詢問鍾玲,這技巧可是她從隨胡金銓拍電影的經驗裡學來的?
鍾玲笑答:「他是電影大師。我親眼看他對擺一個鏡頭的講究和精心設計。關於鏡框式畫面,包括環境物件上的安排,人物的對應關係,都要抵達充分飽滿才行。當然,金銓在畫面、美學和寫劇本方面教了我許多。至於說到小說創作,我一向不斷揣摩試探,全然是我自己想做的事。」
的確,鍾玲〈車禍中的奇蹟〉不止於寫出情境上的飽滿明確,到頭來筆鋒一轉,更顯現出災禍中、以萬分之一機率存活下來的倖存者,對「人生難得」佛法的洞悟。這份洞悟既屬莫大奇蹟、又僅就只是繼續活下去而已。主角在結尾道出:「……餘生應該用來感恩,用來學習了解自己。」這兩句話多平淡、多真切,不就是作者要傳達給人的「悟」嗎?
第二篇介紹〈禪機〉,趁此描述禪宗棒喝的小故事,我想先透露作者當年皈依佛門的經歷,也是一段真實版的「山中傳奇」。
據鍾玲說,那是在一九九八年農曆春節,友人邀她往台南千佛山菩提寺,拜謁白雲老禪師。本來只是陪伴朋友、湊熱鬧。沒想到入寺後,當座上禪師接過她遞上名片,看了看便問道:「哦,是那位作家嗎?」朋友才稱是,白雲便轉臉向鍾玲道:「二十多年前,你在《中央日報》登過一篇研究寒山詩的文章,對吧?」
毫無預期,驟然聽到老禪師問話,鍾玲大吃一驚。因為這文章,原是她留學美國時在威斯康辛大學所寫碩士論文中的一章,後在國內《中央日報》副刊發表。二十八年前的塵封舊事了,怎麼會忽然穿越時空,在老和尚口中道出?
「我眼淚一下子就直淌下來。」鍾玲說起這段與白雲老禪師初度會面的事,依然激動:「我立即明白,這就是我的師父了。我皈依他老人家,同時也一直相信,早在二十八年前,他就已經收我為徒了。」
這位白雲禪師是湖南人,自幼出家,勤學通貫顯密、經歷坎坷歲月。他一度遭國民黨拉伕從軍,一九四八年來台,足足做了十一年軍人,才解役回歸比丘身分。白雲禪師是潛隱於佛教界的法門龍象,直至九十高齡,仍不斷以深入淺出言辭向弟子開示經論。老禪師圓寂於二○一一年,享年九十七歲。
「我初見他時,師父已高齡八十四,由於他有長年練功夫的底子,體態像個大壯漢,讓我看著有些害怕。」鍾玲笑說:「我是在家弟子,他對我們的教導很溫和。但是對寺中比丘、比丘尼可就嚴厲,有時凶得嚇人、不時作獅子吼。」
在鍾玲諸多抒情短篇中,我特別喜歡那篇熔暴烈與慈悲於一爐的〈禪機〉,便也是因為其中對禪宗師父栩栩如生的描寫。
話說香客迢迢趕路,入廣東山區古寺,拜謁一位歷經文革、勞改苦役,現已恢復聲名的老禪師。故事發生在有千年歷史傳承的雲門宗祖庭……瘦小、顫巍巍、拄拐杖的佛圓老禪師走出來了。這位坐上太師椅的老和尚抿著嘴,正眼也不瞧恭敬遞上名片和紅包的香客(洪莉)。老和尚忽然開口——「『你想做什麼?』給這麼一問,洪莉想也沒想衝口而出:『我想賺錢。』老和尚板著臉大聲叱說:『去偷!去搶!去殺!』說完別過頭去。洪莉的臉刷一下全白了……」
佛圓一聲叱,可真是禪門棒喝,也是對當今普遍貪求現世福報而迷信宗教的人們作獅子吼。古云:「達摩東來,為尋一不受惑的人」。鍾玲寫〈禪機〉至此,必然是感應到佛圓禪師棒喝的用心良苦。
〈禪機〉故事發展到結尾,發生奇妙轉變。小說描述由太師椅起身、往客堂庭院邊走去的老和尚忽然止步,低頭凝視黃瓷磚地面。原來有一隻蟋蟀誤闖佛堂,呆伏地面,不知何去何從……以下是故事結尾,也是〈禪機〉最動人的一段文字:「他(佛圓老和尚)把拐杖放在牆邊,手扶著牆(當年勞改時造成腳骨裂傷、長年疼痛難行,故扶牆),走到蟋蟀旁,用他的雙腳站成九十度的直角,把牠包在直角範圍內,然後雙腿向門方向慢慢移動。牠(蟋蟀)跟著這兩面移動的牆爬行。沒多久牠就由足來足往的險境,回到泥地的家園,那傷痕累累的牆表現的是佛圓老和尚慈悲的身教。」
忍耐徹骨疼痛而救助一隻小蟲歸家,豈不正是「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佛陀身姿的寫照。〈禪機〉裡,佛圓禪師的棒喝是智慧,救助小蟲是慈悲。悲智雙運,佛法的願行至此圓滿。
介紹鍾玲以「寫出人間善意」為主旨的系列小說,我以〈書院裡的嬰兒〉作為第三則範例。
雖則小說並非紀實文體,我以為這篇故事其靈感可能也就是來自鍾玲所任職、澳門大學鄭裕彤書院所發生的事件。
〈書院裡的嬰兒〉描述一位任職書院、熱誠工作的女導師。她年輕,育有一個不滿一歲的男孩──山仔。她如何才能兼顧工作和育嬰,使一切得以兩全其美呢?
鍾玲這篇小說寫得趣味盎然,描寫了書院居然成為育兒院,而全院師生成為嬰兒代母的妙境。此處我既想保護小說機妙,就不該多加贅言,以便讓讀者自得閱讀之趣。
倒是我曾經為〈書院裡的嬰兒〉一作詢問作者:「為什麼要把書中的小主角取名作『山仔?』」
「我喜歡山呀。」鍾玲說得率直:「我從小愛山,雖然我身體不夠強,也不能攀登太高的山。但只要有機會上山,甚至躺臥在天光雲影徘徊的高處,我就像回家般快樂,一點煩惱都沒有了。」
我因此想到在這篇故事裡,所有書院中的師生如母,譬若佛母摩耶夫人,代表世界森羅萬象、無有際涯的愛與慈悲,而山仔則如同出生的悉達多太子,象徵了指天示地的明覺智慧。兩者相融相合,便是心性靈光閃耀的光明母子會。
在此,我願以〈書院裡的嬰兒〉最後段落、鍾玲小說的文句作結語,以祝福世間一切眾生:「有這樣一位媽媽,就有這樣一個獨立的嬰兒。她把山仔放到廣大的世界上,讓他跟人交往,讓他面對不同的處境,山仔可以很早發展他的個性、他的潛能。這座書院的學生肯定有獨特的才能:會抱嬰兒!這特長在1999年左右出生的獨生兒女世代之中非常罕有,未來他們會是有擔當的爸爸媽媽。這樣一個嬰兒,好奇一切聲光色彩,喜歡跟人互動、喜歡助人,在眾人前勇於表現自己特長,喜歡自己解決問題。將來他會是怎樣勇敢的少年!怎樣敢於創新冒險的青年!怎樣一個堅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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