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當下，在這個蔡明亮導演即將從美術館回歸電影院之際，重新去回望他從早期到現在不同創作階段的影像作品，並延續著前方對於他電影場景再現的相關討論，本文將以紙上策展的概念，精挑十個蔡明亮電影中具代表性的地景空間，藉以部份實地的複返攝影與地圖標示，集結成一個跨越蔡明亮電影、劇照、場景實拍與文字描繪的廢墟美術館。
八○年代青年蔡明亮毅然決然來到解嚴前的台灣就讀大學，也在學生時代經歷當時狂飆的小劇場運動，從他八○年代初自編自導自演的三齣舞台劇，接續王小隸帶領他製作電視單元劇，再到九○年代中影延攬，創作出一鳴驚人的「台北三部曲」 ，影評人聞天祥就曾在對於蔡明亮早期創作的討論專書中提及：蔡氏喜歡利用封閉、狹隘的空間發展作品，並也時常與「孤寂」這個母題連結在一起。
學者葉月瑜與戴樂則指出蔡明亮電影的母題其實圍繞著現代性症候群，諸如親密與疏離的辯證關係、核心小家庭的崩解、孤獨的矛盾感受、對愛情的渴望等等，這些內心感受在影片中都具體呈現在都市景觀中的水流、門窗、出入口和各種通道。 城市空間不僅是蔡氏電影中的背景，更是主題所在。前三部作品都以台北城市作為電影主要取景點，後來合稱「台北三部曲」，許多論者將蔡氏電影中再現的都市空間帶到歷史、家／國與現代化等文化研究面向的討論上。從台北出發，《你那邊幾點》（2001）跨國至法國巴黎，《黑眼圈》（2006）回到故鄉馬來西亞吉隆坡，「行者」系列 更以不同城市作為拍攝場景而展開，呈現出蔡明亮從資金到拍攝的跨國性的面向。
內景框限住主角身體心靈的封閉空間，外景聚集著孤寂現代人的城市空間，在「台北三部曲」的內外景選擇奠定了蔡明亮往後電影場景與角色內心的對照呼應。從二○○一年《你那邊幾點》到隔年具有劇情連貫的短片《天橋不見了》（2002），當中對於台北車站前天橋的在與不在之紀錄，似乎是在對交通黑暗期的台北做一個告別，這也開啟了蔡明亮電影中對於即將消逝建物最後殘存影像的紀錄，更有一種說法是只要被蔡導所拍攝過的建築物，過不久都會被拆除。
二○○三年所拍攝的《不散》正是為當時即將關門歇業的福和戲院所拍攝，另外一個有趣的觀點，學者孫松榮曾在單篇論文中提到蔡明亮在《不散》中如何承襲新電影具反身性的「後設窗框」的影像美學，當中對於老戲院的銀幕之部署創置了一種造形的純音像時刻並具有展示含意 ，這部電影的時間點也正是蔡明亮導演展開跨藝術實踐的起始點，從二○○四年蔡國強擔任金門碉堡藝術節策展人，邀請蔡明亮進行場域限定創作，往後能看見他與台北故宮、法國羅浮宮、北師美術館等多個藝術館舍的合作，這些美術館不僅是電影中場景的所在，也是他展示／映演電影的重要場域。
一樣在電影《不散》裡頭，當中有一顆時延長達五分多鐘的空戲院長鏡頭，對於場景空間進行更細微地凝視觀察，這個方法也能在後續的作品中出現沒有人物、只有建築體本身的再現鏡頭，包括在《郊遊》（2013）中的樹林台汽廠廢墟與當中藝術家高俊宏所繪的壁畫、「來美術館郊遊」（2014）個展展場中零散的景觀鏡頭的投影，再到《你的臉》（2018）最後一鏡出現的中山堂光復廳等，這些收納在影像中的建築，背後承載著複雜的歷史與記憶，藉由靜立的長鏡頭使觀者透過長時間凝視，進而達到更多的沉思。
在對於蔡明亮導演進行長期拍攝的紀錄片《昨天》（2013）中，蔡導回到故鄉馬來西亞古晉，影片中蘇忠源導演跟隨他重訪一個個電戲院原址，如國泰、邵氏等過去華語片盛期托拉斯影業，然而隨著時代演進，這些大型獨棟的電影院成為當代的廢墟，聲影交錯，從蔡導口中娓娓道來在電影院度過的美好童年，這些往事只能成追憶！所有建築彷彿終將成為廢墟，但電影絕對是能保存他們珍貴時光的藝術載體。
回到當下，在這個蔡明亮導演即將從美術館回歸電影院之際，重新去回望他從早期到現在不同創作階段的影像作品，並延續著前方對於他電影場景再現的相關討論，本文將以紙上策展的概念，精挑十個蔡明亮電影中具代表性的地景空間，藉以部份實地的複返攝影與地圖標示，集結成一個跨越蔡明亮電影、劇照、場景實拍與文字描繪的廢墟美術館：
作為蔡明亮導演首部長片作品，《青少年哪吒》拍出九零年代初當時年輕人的迷惘，當中小康被設定為一位重考生卻不認真念書，透過劇中青年們騎著檔車，沿著中華路遊晃當時正準備拆除的中華商場、正在進行鐵路地下化工程的台北車站，而西門町的萬年大樓更像是這些漫無目的的青年們一個中心所在，這裡應有盡有，他們在裡頭玩樂打鬧，在冰宮裡約會滑冰，到地下室吃牛排，在影片開場的電動遊樂場場景，更像是重演著小康與蔡導的初相遇。
一九九四《愛情萬歲》：大安森林公園
蔡明亮導演的第二部作品《愛情萬歲》即勇奪威尼斯影展的金獅獎，當中探究台北都會男女間的疏離關係，三位不同身份、階級與性別取向，卻同樣孤寂的靈魂集合在一棟待售空屋內的一張床上／床下，一夜激情過後，換來的卻是無以名狀的空虛，那個現代人無法言說、形容的情緒藉由電影最後一場戲爆裂、宣洩，飾演美美的楊貴媚來到正在大興土木的大安森林公園，從原本清晨的安靜無聲、鏗鏘的高跟鞋步乏聲，到最後坐定在露天音樂台的長凳上潰堤大哭。《愛情萬歲》不僅捕捉下台北人的孤寂狀態，也紀錄下當時被戲稱「泥巴公園」的大安森林公園早期樣貌。
一九九七《河流》：西門今統三溫暖
當觀眾在北師美術館觀賞「無無眠」一展（2016），可能驚訝於同名短片中對於日本桑拿室與演員裸身沐浴拍得如此坦然時，其實早在二十年前蔡導已勇敢地完成《河流》這部大作。當中不僅有小康與苗天的父子亂倫戲碼，將僵固的儒教父權動搖，還以影像還原了那個保守年代卻是台北同志三溫暖最熱鬧鼎盛的現場，遊走在昏暗走道間的男男軀體，穿梭一個個房門間，準備通往極樂世界。蔡導不僅運用影像再現這個幽暗的地下世界，也曾經將三溫暖隱密的砲房場景轉換在《情色空間》（2007）的裝置作品中，另一個有趣的巧合是，《河流》裡的台北今統三溫暖與短片《無無眠》裡的東京池袋綠洲旅館，目前皆是歇業的狀態。
一九九八《洞》：西寧國宅
《洞》在蔡導早期電影作品中是個奇異的出現，當中融合奇幻、歌舞、愛情等多元類型元素，此片也反映出當時世紀末的集體焦慮，全片在鄰近西門町的西寧國宅及市場拍攝完成，這處落成於一九八一年的集合住宅，在當今被喻為台北最陰森的大樓，都市傳說不曾間斷，據聞當時劇組在拍攝過程也曾遇到當地居民自殺的事件。除了《洞》裡的國宅型公寓，對於蔡明亮影迷來說，最熟悉的居住空間是由苗天、陸弈靜這對外省與本省夫妻組成的「小康之家」，這個典型的小家庭公寓位在永和，現在仍為演員李康生的母親所住。
一九九七－二○○二《河流》、《你那邊幾點》、《天橋不見了》：台北車站與消失的天橋
打從《河流》的開頭起，湘琪與小康久別重逢在新光大樓的地下手扶梯，他們兩人就在蔡明亮的電影世界裡結下不解之緣，接續在《你那邊幾點》中，他們分別演繹在台北車站前的天橋上賣錶攤販，以及準備赴法國留學的買錶學生。在隔年短片《天橋不見了》中，當湘琪從法國回到台北，卻因為車站前的行人天橋不見了，而開始迷失方向，也再也找不到當初在天橋賣錶的小康。《天橋不見了》不僅貫穿了《你那邊幾點》與《天邊一朵雲》兩部長片的劇情，也為台北車站的周邊紋理與那個消失的天橋留下深刻的影像紀錄。
二○○一－二○○三《你那邊幾點》、《不散》：永和福和大戲院
九○年代末到兩千年後是台灣電影最蕭瑟慘淡的時期，不僅創作端的導演們在製作上經歷重重困難，放映端的戲院也遭遇到一波經營低潮，而在此時蔡明亮導演遇到了永和福和大戲院，在拍攝完《你那邊幾點》後，戲院老闆面臨倒閉的危機，在歇業前蔡導承租下這間空戲院，也拍下了他創作生涯的一個轉折作品，帶著濃厚的影迷留戀與對於電影之死的悼念，並透過回望／重放《龍門客棧》（1967）去致敬華語電影的黃金時代。兩部電影也呈現出過去許多老戲院在經營末期，會搖身一變成為同志們流連尋歡、情慾流動的黑盒子。
二○○五《天邊一朵雲》：台北故宮博物院
早在蔡明亮受邀法國羅浮宮，完成此館的首部典藏電影《臉》（2009）之前，他已先在台灣的故宮進行了一連串電影進入美術館的合作。在《天邊一朵雲》中湘琪的職業是矜持的故宮館員，褪去祺袍制服後則是個渴望肉體性愛卻壓抑的慾女，影片中透過歌舞排場去呈現角色的潛意識，一段姚莉〈愛的開始〉老歌響起，故宮前朝的大院佈置成台式紅包場的舞台，也將當時準備撤除的蔣公銅像搖身成人體鋼管，透過反權威、坎普式的歌舞解構了正統莊嚴的中華文化。
二○一三－二○一四《郊遊》：樹林台汽廠
二○一三年當《郊遊》奪得威尼斯影展評審團大獎後，蔡明亮導演宣稱不再拍劇情長片、上院線，而轉往美術館進行電影展覽，然而今年他鬆口將進行新的長片拍攝計畫，也透過《你的臉》募資計畫逐步回歸電影院。如果回頭重看此片，《郊遊》作為封筆之作一點也不為過，當中集合了過去蔡氏電影的家族成員，也集許多作者元素之大成，樹林台汽廠作為所有角色交錯相會的廢墟中心，像是《黑眼圈》（2006）裡那棟廢棄的海市蜃樓，成為無家幽魂的歸屬所在。
二○一四－二○一八《那日下午》、《家在蘭若寺》：新店廢墟家屋
二○一四年開始，蔡明亮導演與夥伴演員李康生搬遷至新店山上居住，他們買下成排的廢墟別墅，分別改裝成住所、工作室與烘豆坊，這個階段蔡導也開展出更趨近時延錄像的藝術創作，更為即興的生活私影像。蔡導將其中一間廢墟空屋打造成獨立片廠，製造出不同的影像空間：《那日下午》（2014）中採取單一場景拍攝，兩人相互對坐，進行私密對話；《家在蘭若寺》（2017）則以虛擬實境（Virtual Reality，縮寫VR）技術打造他所說的「造形電影」，將廢墟幻化成鬼影幢幢的蘭若寺。除了這兩部正式長片作品外，這個階段在這裡完成的作品還有《荒廢度日》（2017）藝術裝置中的錄像部分、金馬52的形象廣告，以及與聲音藝術家梁基爵合作的《一零》（2017）等。
二○一八《你的臉》、《光》：西門中山堂
二○一八年蔡明亮導演分別交出了一長一短的影像作品，而同樣都以台北中山堂為場景進行拍攝。中山堂前身為日治時期的公會堂，到當今成為台北重要的藝文展演場所，二○一八年初更被升格為國定古蹟。蔡明亮與這個地方的淵源極深，學生時期就曾在這裡追影展，後來曾在四樓經營蔡李陸咖啡店，歇業前還曾在此舉辦他的作品回顧展，每一場都擠滿影迷朝聖。此次重回舊地，透過他靜立的長靜頭與獨特的視角，攝下台灣小人物與中山堂建築體的臉龐，搭配募資計畫重回電影院，可以預示到蔡明亮導演的創作新階段即將展開。
【王振愷】
電影書寫作品散見於《放映週報》、《關鍵評論網》、《電影欣賞》與《國影本事》，也發表藝術評論。研究專長為視覺文化與策展研究、電影與當代藝術交會。
更多「你的臉的蔡明亮」 精彩文章，都在《聯合文學》雜誌2019年5月號（NO.4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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