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一凌晨遭到噩夢襲擊,他驚醒下床,推開房門正巧撞見母親回來。他已超過三個月未見到她,怯怯喊了聲媽;後者儘管臉上盡是疲態,意識卻依舊不知神遊何處,僅僅看了他一眼便不發一語轉身回房……
一位母親能否真正讀懂自己的孩子?對Shepresa和她的虎鯨寶寶們而言,這完全不是問題。她關於虎鯨語言的論文共計五篇,於2146至2147年間陸續發表於包括《自然》、《細胞》在內的三種權威期刊上。這是人類歷史上首次有人宣稱成功破譯其他物種的語言。不意外地,虎鯨的語言以波形與頻率之組合呈現意義;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Shepresa先是成功區分了虎鯨的「歌唱」與「一般語言」,接著又在一般語言中解析出了可靠的文法規則。而這套文法規則中,居然包含了海水溫度與海流速度的變項。「乍聽之下這匪夷所思。」時任中國北京師範大學講座教授的動物學家黎玉臨表示:「我記得第一時間裡學界其實非常懷疑;因為這相當於告訴你,人類說話時,可以因應空氣濕度與溫度的變化而改變發音,以求傳達精準。這怎麼可能呢?」這位中國演化生物學泰斗如此回憶他執教於麻省理工學院時的得意門生:「但當解剖學證據出現後,許多人由懷疑轉為驚嘆。這成就太驚人了。」
關鍵的解剖學證據出現於第五篇論文中。Shepresa與廠商合作,以訂製的研究用類神經生物植入虎鯨之中樞神經,成功獲取了關鍵證據:當虎鯨發聲時,其大腦的語言區神經元與職司海流偵測的部位有著頻繁且模式固定的連動。她將此類固定模式歸納為39種,並一一指出這39種模式如何與語言的波形、頻率和文法產生關聯。結論是:一頭成年虎鯨的語言複雜度,約略等同於一15歲人類青少年;而在某些特定方面(例如對海洋環境、洋流與色彩的理解與辨識,以及某些謎樣的、人類並不熟悉的情緒反應),其語言程度則幾可被確證為超越人類甚多。「請看看你的手。」她甚至在論文註解中語帶譏諷:「請寶愛、珍惜你的手──要不是這雙手,要是虎鯨擁有的是手而不是鰭,人類幾乎確定無法稱霸地球;因為一頭虎鯨的心智能力很可能超越你甚多。牠們比我們更高等。」
一夕之間,Shepresa聲名大噪。無數邀約如雪片般飛來,而她的後續舉動則將她推向風口浪尖。這其實頗令人意外,因為在此之前,從未有人將她定位為「激進動保人士」或「激進素食主義者」;事實上,她也未曾公開提出任何與此有關的政治倡議。「所有人都嚇呆了。」Shepresa的獨子Mike Morant表示:「對,包括我的父親。後來我父親告訴我,在此之前,他唯一聽她提起過的相關說法,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鯨豚確實比人類聰明』而已……」
那時Mike Morant年僅九歲。他始終清楚記得母親以他完全不認識的形象出現在全像電視上的情景。由於相處時間不多,他與母親從來並不親密;即使年齡尚小,敏感的他早已察覺自己與母親之間的鴻溝。「我後來有種說法,」他自我解嘲:「我說,我和她的關係要不就是『溫柔的疏離』,要不就是『彬彬有禮的親密』……」但即便如此,母親在他心中依舊維持著正面而溫和的形象;更何況他僅僅是個九歲小孩。但Shepresa在媒體上的說法卻完全把他給嚇傻了。「我和父親在家裡看她上電視受訪。她居然說,人類這個『肉食者社會』根本徹底養壞了所有小孩,而人類文明本該受到大屠殺或種族滅絕這樣的懲罰……」
為何人類需要受罰?因為懲罰人類對文明有益,對地球有益;而被這低素質的文化養壞的小孩們則一點也不值得同情。這是Shepresa的基本論點之一。初時她的某些論述不算新鮮──例如,她主張人類食肉是極不文明的殘忍行為,其罪堪比猶太大屠殺。「動物們當然擁有心智。我就不再重複那些一百年前老掉牙的論點了……」Shepresa強調:「我要說的是,現在,我們現在已經聽懂了虎鯨的語言,我們甚至可以,也應該跟牠們溝通;跟這些非我族類的動物溝通。」攝影棚的白色燈光下,Shepresa的表情扁平而嚴厲。「所謂『非我族類』。告訴我……對,看著我的眼睛:你認為我們真有權利圈養牠們、宰殺牠們,然後若無其事地把牠們的屍體吃掉?」
Shepresa的態度毫無意外引起軒然大波;但她並未就此退縮。數月間,她持續發聲,起手無回,變本加厲,且對動物的同情似乎漸漸延伸為對人類的憎惡。「有些人認為蜥蜴的中樞神經構造極其粗陋,魚、豬和雞的中樞神經也太過簡單,簡單到僅具備求生與繁殖功能,而不可能有所謂情感或意識……」於接受英國BBC《世界大運算》新聞節目訪談時,Shepresa語出驚人,顯然令主持人尷尬不已:「我也不再重複批評這種看法多麼自我中心了。我要說的是,人類嬰兒或胚胎的中樞神經根本就比太多動物還要簡陋,他們根本就比豬更缺乏『意識』。然而殺豬可以,殺嬰卻是最大的禁忌。為什麼?很簡單,那只是人類這個物種的自我保護而已。人類竟發展出了如此自私自利的文化……」她稍停。「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一點也不意外──記得佛洛伊德的《圖騰與禁忌》嗎?」她進一步挑釁:「當然,這樣的黑暗與自私同樣存在於人類群體內部。記得上次被同事陷害的感覺嗎?記得那些明爭暗鬥、巧取豪奪,毫不在意傷害他人的人嗎?記得那些以貶低、霸凌無辜他人為樂的嗜血者嗎?記得那些策動種族屠殺,毀滅一整個世代的人類魔頭們嗎?人類根本是咎由自取。這種文明,如果有一天被滅絕,我一定額手稱慶……」
如前所述,Shepresa原本恰恰是個在人際關係與社會連結上極為成功圓滿的人;也正因如此,她對人類偏激的敵視態度更令人意外。她迅速爆紅,瞬間毀譽參半;而她的言行則將周遭較親近者全數捲入一場始料未及的風暴中──包括丈夫B. Morant與兒子Mike在內。「我們開始感覺,有人總在監視著我們。」Mike Morant回憶,當時除了狗仔隊明目張膽於住家附近守候外,他也明顯感覺到了周遭其他人異樣的目光。這令時年尚幼的他既害怕又困惑。也正是在那時,他與母親的關係急速惡化──因為母親未曾帶給他任何受保護的感覺。「我太脆弱了。」他眼眶泛紅:「對,我很害怕。但我的個性使我也沒向父親求助太多。我太壓抑了。但我畢竟還是個小孩子啊……」Mike提到,母親和從前同樣早出晚歸;新開的戰場(動物權利)更嚴重壓縮了他與母親相處的時間。他感覺自己像一艘暴風雨中的孤單小船,被母親徹底遺棄。某次,一凌晨遭到噩夢襲擊,他驚醒下床,推開房門正巧撞見母親回來。他已超過三個月未見到她,怯怯喊了聲媽;後者儘管臉上盡是疲態,意識卻依舊不知神遊何處,僅僅看了他一眼便不發一語轉身回房。
「我知道某些更激烈的母親。我知道。」2169年12月,德國柏林市Tempo e amore咖啡館,暗影埋伏於窗外的側光中,我看見Mike Morant眼眶含淚,一張臉上正幻變著眾多深淺不一的痛苦。「比如那些因過度疲累而心不在焉,將幼兒禁鎖於密閉車輛中轉身離去的母親;比如那些情緒失控,無來由搧孩子巴掌、拿髮夾或筷子戳他們的母親……我知道她不是那種母親。現在的我也早已不再恨她。但那時,不知為何……我想她那時的態度更令我難受……」Mike哽咽起來,嘴唇顫抖,毫無血色。「我寧可她激烈斥責我或體罰我……在她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我想我已經知道,在我與她之間,所有的親密都結束了。」
當然,始終承受著巨大使命感驅策的Shepresa並未停下腳步。2148年11月,她召開記者會,宣布啟動「忒瑞西阿斯計畫」(Tiresias Project),宣稱研究團隊將以五年為期,分階段達成「與虎鯨對話溝通」的目標。忒瑞西阿斯是古希臘神話人物,天神宙斯賜與他聽懂鳥語的能力,他也因之而能預見未來。「我們已經聽懂了牠們的語言。」Shepresa強調:「接下來是和牠們說話的時候了。這將是對『虎鯨語言學』相關論述的再次驗證。在演化史上,我們的祖先連續滅絕了直立人與尼安德塔人等其他人種,在地球上建立了智人唯我獨尊的霸權,延續至今。如果人類與動物、與其他物種之間的藩籬能被撤除,那必然是人類文明史上嶄新的一頁。」
時至今日,歷史終究必須承認,Shepresa所言非虛。「忒瑞希阿斯計畫」的結果幾乎撼動了整個人類文明;說無人能置身事外,並不誇張。歷史學者、哲學家、文化研究學者等人文學界對此多所討論固屬必然,生物學界、演化學學者等科學家社群內部亦對此熱議不斷;後續則進一步啟發了人工智慧與數學、邏輯學、量子力學(是的,關於「觀測者」之意識:一頭虎鯨算是有「意識」嗎?如果虎鯨伸出牠的鰭打開了箱門,看見了內部,那麼箱子裡薛丁格的貓是生是死?抑或依舊「既生又死」?)等領域連篇累牘的研究與討論。然而在此一後續效應徹底發酵之前,令Shepresa之名再度攻占媒體版面的,卻是她的個人私事。2150年,於忒瑞希阿斯計畫進行期間,44歲的Shepresa結束維持16年的婚姻,由獨子Mike的父親B. Morant取得監護權。即便已極盡低調,媒體依舊發現了此事並進行追蹤報導。然而始料未及的是,這竟使她被捲入數樁恐嚇案件之中──其後數月內,幾位署名不同的罪犯不約而同寄出恐嚇電郵,聲稱將「處決無情的反人類者Shepresa」。
但對於Shepresa與Mike Morant母子而言,那卻是一次意外的契機。「這有點奇怪……但事實是,知道母親正遭受著生命威脅,我感覺自己與她的距離反而拉近了。」Mike解釋:「對,我領悟到,這同樣是她為個人信念做出的犧牲。我那時跟著父親住;但警方依舊派出了編制人員保護我們。發生這種事,我和父親當然也受影響……」「壓力很大?」「很大。但說真的,不比從前來得嚴重。」Mike平靜下來。「或許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吧?他們結束婚姻時,網路上各種奇奇怪怪的臆測和傷人的不實謾罵……罵她、罵我的父親,當然也影響到我。我可能在那時就已經被徹底『訓練』過了?」Mike苦笑。咖啡館中燈光昏暗,植栽枝葉扶疏,鄰座原本埋首書頁的灰髮平頭青年突然抬起頭看了我們一眼。「那時我突然就理解了一件事:我的母親是位不折不扣的勇者。」Mike Morant聲音沙啞。「當然,直到現在我依舊這麼認為……原本在我父母離婚後,我幾乎已和母親形同陌路。他們剛分開的一段時間裡,因應她提出的會面要求,我們甚至曾見過幾次面,但──」「感覺如何?」「非常,非常彆扭。」Mike凝視著自己的掌紋,彷彿長在他手上的是一張張陌生無比的臉。「我不自在,她也不自在。我能感覺她的歉疚,但那樣反而令我們彼此都神經緊張。我尷尬起來,不再答應會面。我想這也讓她鬆了一口氣吧?但後來發生了恐嚇案……我記得,至少在一段時間內,我似乎更能理解母親的言行作為……」
恐嚇案件後來不了了之。然而如前所述,這意外事件卻為Shepresa與Mike Morant的母子關係帶來新生的契機。Mike主動與母親聯繫,二人試圖修補親情。「現在想起來,我還是太天真了。」Mike Morant苦笑。「我想,我的母親終究也是常人無法理解的。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母親呢?又為何,有這樣的母親的我,竟會如此平凡呢?」他臉頰上淚痕縱橫。「開始時她給我的感覺也非常好。她有誠意,我感受得到。但後來卻又逐漸疏於聯絡……不,我不會期待能和她享有真正的親密;我們從未擁有過那樣的時刻,即使在我幼年時也是如此。但這是怎麼回事?後來我想,我自己也該負部分責任,因為我長大了,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我並沒有認真思考過她的期待……我原本以為她也就是在忙著做研究,忙她的『忒瑞西阿斯』計畫……」Mike雙手掩面,終於抽泣起來。「她寧願試著去和她的殺人鯨講話,卻不願意跟我講話嗎?……我想要的,不過就是……就是……」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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