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餐廳用餐,餐廳內部用玻璃隔屏裝潢。玻璃隔屏上以鐳射刻出書法做裝飾。書法一眼看得出來是鄭板橋的字,大大小小,波磔的隸書和楷體交互錯落,有時也出現篆字的筆意。書寫從容自在,沒有一點拘謹造作,和板橋的為人一致,充滿了挑戰主流迂腐保守傳統的叛逆個性。
我的一位朋友最近捐贈了私藏的板橋書法給故宮,據說故宮很高興,因為院藏國寶裡沒有很好的鄭板橋。
據我了解,故宮不只沒有很好的鄭板橋,與板橋同時活躍於揚州的金農,羅聘,李□,黃慎,李方膺,高翔,汪士慎,高鳳翰……等等俗稱「揚州八怪」的作品,故宮都難得一見。
「揚州八怪」事實上不只八個人,有人統計至少十五人。俗稱「八怪」,多少有一點指出這一特立不群、標新立異的創作團體的悖離主流吧,今天看來,他們不是「怪」,是「創新」。
揚州自唐代開始就是商業富裕城市,「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揚州的繁華,揚州的富有,揚州作為消費性城市的紙醉金迷,都從唐代這些文人詩句中得窺它的華麗與頹靡。
明清以後,揚州控制海河與內陸交通貿易,一批富有鹽商以揚州為據點,發展出最早的商業城市自由主義風氣。
「揚州八怪」的背後正是揚州財力雄厚的商業鉅子,他們的商業實力締造了與宋元文人淡雅、出世、隱逸、感傷美學完全不同的嚮往與追求。
揚州的美學是入世的,是俗世的熱鬧歡悅,色彩鮮豔,李□花卉果實都有現世的愉悅滿足感,黃慎的壽星、八仙和民間廟宇的吉祥庇佑息息相關,羅聘畫鬼,他的鬼也如走進常民城隍廟一般可愛喜氣。
揚州這個美學團體裡學歷最高的是金農和鄭板橋,這兩個人都是主流科舉出身,卻鄙棄主流文化,金農拒絕皇室徵召,板橋辭官不做,寧可在商業市場以賣畫維生,都說明了專業性的職業畫家和繪畫市場已然成形。
揚州博物館藏有鄭板橋著名的賣畫潤例價格,「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不如白銀為妙,蓋公之所贈未必弟之所好也。若送現銀,則心中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猶恐賴帳,年老神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把自己書畫創作界定成不二價的「商品」,不講交情,不收禮物餽贈,絕無含糊,這樣直白談論繪畫商業價格,棄絕文人的清高絕俗,鄭板橋在藝術史上恐是第一人。揚州畫家的走入市場,與商業世俗相交陪,從創作題材到繪畫形式都有劃時代的創新意義。
故宮為什麼沒有很好的揚州畫派的作品?揚州畫派活躍於乾隆年間,乾隆也到過揚州,他喜愛藝術嗎?他為何不收藏揚州畫家的作品?
其實皇室締造的故宮收藏不只不收揚州畫派,也缺乏明末清初最有創意個性的石濤、八大的畫作。
自古至今,主流政治要的常常是附庸風雅,並不是藝術創作,恐懼個人解放的自由,也不會真正關心文化的生命力。
鄭板橋很早看穿這一點,因此辭官,到揚州賣畫,不讓自己充沛的生命活力被汙穢迂腐的官場文化汙染。
我讀著餐廳玻璃隔屏上鄭板橋的書法,不只是看書法,也是細讀文字的內容。忽然覺得有趣,好奇是誰選擇了板橋這幾段文字?這件書法是選自板橋的〈行書揚州雜記卷〉,原件現藏上海博物館,是小字書寫的日常雜記,非常隨意,隨手記下來的日常瑣事,我好奇有哪一位設計師會閱讀鄭板橋的〈揚州雜記卷〉?
心裡有很多好奇,也因為這些年來,城市裝潢設計多走「侘寂」風,把文化記憶一一去除乾淨,其實已不是「侘寂」,而是文化的空洞貧乏。
已經很久沒有在一個餐廳可以閱讀文化,這些書法不只是為了設計,設計師顯然有認真閱讀文字內容。鄭板橋這幾段日常俗世雜記被選出來,有一貫的人文嚮往,設計師不會只拿板橋書法做裝飾,他選的內容有一致的美學精神,有板橋生命的風格,相信也是設計師嚮往的美學精神,這樣設計是為了要有人細細閱讀品鑑吧。
這間餐廳老闆是香港人,我趁他空閒,便向他打聽設計者,他說是美國居住的華裔女性,五十多歲,姓名來歷老闆也不熟悉。
客人陸續來了,老闆忙著招呼,我也不好打擾。
還是覺得選的幾段文字都有趣,值得分享。
有一段介紹小名「五狗」的帥哥江秩文,短短一段,揚州市井庶民文化呼之欲出。
五狗江郎
「江秩文,小字五狗。人稱為『五狗江郎』。甚美麗。
家有梨園子弟十二人,奏十種番樂者。十二人皆少俊。
主人一出,俱廢矣。
其園庭索板橋一聯句,題曰:草因地暖春先翠,燕為花忙暮不歸。
江郎喜曰:非惟切園亭,并切我。
遂徹玉杯為壽。」
這一段文字有趣,使我想起揚州鹽商的園亭。我們對庭園的印象多來自蘇州,看過蘇州庭園,再看揚州庭園,會有很不同的感受。
蘇州「拙政園」「網師園」「滄浪亭」多是文人政治上失意後退隱居所,「拙政」「網師」「滄浪」,孤獨感傷,因此不求熱鬧喧譁,瘦竹一枝,孤亭臨水,拙政園「與誰同坐軒」,追求東坡流放詩句的豁達——「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蘇州園林處處是文人失意的孤傲。
揚州的園林是商業上興達的富商的家,他們在這裡宴客、冶遊、玩樂、賞樂、看戲,燈紅酒綠,他們的人生色彩繽紛,沒有政治失意者的落寞,他們熱愛世俗現實,不會有太多隱逸的聯想。
我喜歡這個江秩文,大概是個年輕成功的商人,小字「五狗」,沒有書香世家文人的故作文雅。五狗江郎,是在商場長袖善舞的青年吧,一表人才,衣著時尚,板橋用了很白話的三個字形容他「甚美麗」。真帥,這種品貌的漂亮,不只是長相,也是見過市面的氣宇軒昂。
鄭板橋在意人的漂亮,他的文字中寫漂亮的女子,也寫漂亮的男子。
五狗江郎家裡養了十二個梨園子弟,唱戲,也打十種番樂,像現代樂團。這讓人想到時間相距不遠的《紅樓夢》,江寧織造,也在揚州,《紅樓夢》作者的家世正是「織造」「巡鹽」的官,家裡也養著十二個梨園子弟,《紅樓夢》是十二個女子戲班,五狗江郎的是十二個男子戲班。
板橋寵眷孌童美少年,他很讚賞五狗江郎家十二個樂班的「少俊」,個個年輕漂亮。
但是,「主人一出,俱廢矣」,五狗江郎一出來,這十二個「少俊」都不能看了。
這樣形容男子的漂亮,很像《世說新語》的「容止篇」了。只是《世說》是南朝貴族世家子弟,板橋筆下歌頌的是商業城市的新富創業青年。
五狗江郎讓人想起台灣民間的「春風黑狗兄」,灑脫俐落,八面玲瓏,他們自有嫵媚俊朗,不會是書呆子。
五狗江郎要板橋為他的園亭題聯,板橋寫的句子佻達喜氣,也絲毫沒有文人習慣的酸腐。五狗高興極了,說這聯題句不只寫園亭,也寫了五狗自己的人生。
「春先翠」「為花忙」「暮不歸」,揚州得天獨厚,有富裕的經濟支持,二十四時玩樂,可以展開商業城市愉悅自由的感官追求與人性解放。
鄭板橋當時常為富商園林題字,也是他維生的基本收入吧。
一位姓常的富商也請板橋為園林題句,板橋題的內容是:「憐鶯舌嫩由他罵,愛柳腰柔任爾狂」。「舌嫩」「腰柔」「憐」「愛」「罵」「狂」,這一對題聯寫情色感官的耽溺任性,今天看來也嘆為觀止。長久正統保守教條文化束縛綑綁的身體,裝腔作勢,竟然被鄭板橋用這樣大膽的方式顛覆,撕成碎片,這是題在揚州庭園建築上的句子,不是設計,更像一種肉體革命的告示。
這樣的題句今天會有人書寫嗎?會有人懸掛在自己家中嗎?
主人卻很高興,把自己最愛的少年僮僕送給板橋,板橋說這少年一直留在身邊。
很難理解的揚州文化,透過板橋,透過他雜記中一兩段紀實的文字,曾經有過的一個城市風光好像突然復活。
鄭板橋常被誇讚是「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他是正統科舉出身的學士碩士博士,他卻對自己晉身的這些學位全不看在眼中。看一看板橋有名的諷刺科舉文章的詩句,「小儒之文何所長,抄經摘史餖丁強。尋其辭華皆爍赫,察其義味無毫芒。」
「抄經摘史」至今也還是學院體制的專長,然而創作者自有海闊天空,傑出如鄭板橋者,正是奮力從拼湊的餖丁出走,寫作繪畫有自己獨特見解風格,要讓生命回復到人性本原的明亮自由。
餐廳另一面玻璃隔屏上鐫刻著〈揚州雜記卷〉一段寫美麗女子的文字:
揚州二月,花時也。板橋居士晨起,由傍花村過虹橋,直抵雷塘。問玉勾斜遺跡。去程蓋十里許矣。樹木叢茂,居民漸少。遙望文杏一株,在圍牆竹樹之間。叩門逕入徘徊花下,有一老,捧茶一甌,延茅亭小坐。其壁間所貼即鄭板橋詞也。問曰:「識此人乎?」答曰:「聞其名,不識其人。」答曰;「板橋即我也。」大喜,走相呼曰:「女兒子,起來!女兒子,起來!鄭板橋先生在此!」
好美的一段文字,庶民平常生活,這樣喜氣洋洋,春光明媚,百鳥爭喧,真是適合春天讀的好文章。
老媼叫醒了遲睡方起的女兒,女兒是鄭板橋粉絲,即起床豔妝相見。後面一段設計師沒有摘錄,要上網在上海博物館看〈行書揚州雜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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