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歲月流逝,工作忙碌加上房子重新整修,這本藏身夾層中《粟廬曲譜》逐漸被淡忘,
如果不是觀看《牡丹還魂》紀錄片後,
和白先生聚談,「蓬瀛曲會」重新被提起,
我差點兒遺忘了這本書。
差點兒遺忘了書,不代表就遺忘了老師,
每回看戲,總是想起她老人家對戲曲的癡迷……
前幾日,去紀州庵參與「21世紀上升星座」頒獎典禮,巧遇白先勇先生。典禮後,蒙「聯合文學出版社」總編輯周昭翡之邀,和他們一起去華山光點觀看白先生致力推廣崑曲的紀錄片《牡丹還魂──白先勇與崑曲復興》。
崑曲原本是傳統的精緻文化,一唱三嘆、婉約纏綿,水袖輕揚,就是萬種風情,盛行於晚明清初。但也許節奏較慢,和快節奏的社會慢慢脫節,崑劇的觀眾遂逐漸淪為小眾。白先生眼見崑曲即使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也難敵老化、凋零的命運,遂積極展開拯救計畫;經過近二十年的努力奔走及多方籌策、培訓、推廣,終於在幾乎式微的窘境裡,湧動出一條蜿蜒迤邐的奔流來。紀錄片拍得極美也極動人。
看完紀錄片後的某天夜裡,我與幾位文友和白先生相約在「行冊餐廳」聚聊,白老師談興甚濃,說起他所鍾愛的崑曲,眼睛裡全是煥發的光彩。說著、談著,他溯及既往,談到崑曲在台灣開枝散葉的歷史,忽然談到徐炎之、張善薌伉儷的「蓬瀛曲集」。我心念一動,忽然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陪伴先師張清徽教授去曲會習曲的往事。
回家後,我開始翻箱倒櫃,一本《粟盧曲譜》(私印本)就在輪動雙層書櫃的夾層和我素面相照。這本曲譜原是我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張清徽所有。《粟廬曲譜》是周一欣女士以家藏為底本私印以饋贈同好的。當年,清徽師隔周星期日午後,總揣著這本書去「蓬瀛曲集」唱曲。「蓬瀛曲集」是由夏煥新、焦承允、汪經昌和先師等人一起發起、定名的台灣早期崑曲清唱團體,至今猶存。清徽師謝世後,師兄(清徽師的長子)林中斌教授打電話來,說老師的藏書已經要開始打包,打算送去給台大典藏,問我要不要去舟山路老師的故居看看有沒有可用或是想要留下來做紀念的,可以先去取走。
雖然經常去宿舍接送老師,或上下課、或去曲會,有時載著她去跟其他老師或學生聚會或逛街;但鮮少進去老師家裡,常常只是開車進舟山路60巷宿舍區內,倒車進老師家對門的小徑、再轉個頭往外的方向,然後,就在車裡靜靜鵠候。那日,車子進了宿舍區,我迴轉過後,仍舊跟往日一般,靜坐車內許久,等意識到老師再不會從門裡走出來了,不禁悲從中來,伏在方向盤上淚流不止。
其後,我收拾了眼淚,上樓環繞一圈,挑了幾本書回去;其中,就有這本《粟廬曲譜》,之所以選它,是因為以往老師出門唱曲,時常帶著它,我肯定書上必然有老師平生手澤存焉,是一本跟老師最親近的書。我保留她最常摩挲翻閱的曲譜,作為師生間永恆的繫念;就像母親過世的那個冬日,我解下母親脖上的紫色圍巾,將它日日圍繞在自己的脖上,讓氣味抵擋止不住的思念。老師其實就像我的另一位母親。
攜回的書本一直放在架上,不忍打開,怕見書傷情,曲會當然也是不去了。隔了一段時間,我不經意間在乾燥箱裡翻到幾卷註明老師名字及劇名的錄音帶。我想起老師生前曾自錄《小宴》、《琴挑》崑曲錄音帶送我,我當時忙著寫論文,沒空聆聽。於是,選個午後,在錄音機裡放進老師的小生唱段,取下那本攜回的《粟廬曲譜》,翻開它,隨著老師的聲音哼唱,就像往常跟著老師在曲會習曲一般,彷彿她依然還活著,幾次,錯覺在悠揚的笛聲裡,和老師又重新聚首。
有意思的是,第一回打開《粟廬曲譜》的剎那,從書中跌落了幾張照片及畫片;兩張畫片是中斌師兄(老師的長子)兒時塗鴉,我後來奉還中斌大哥,他如獲珍寶,也深刻體會當他赴笈他鄉時,母親隨身攜帶兒子童「畫」的殷切思念。這兩張塗鴉,分別為軍艦和山寺,中斌兄驚訝地回覆我:「一為軍事,一為宗教,正是中斌人生後日學習的科目。」真是奇妙的諭示,人生原來由小即可見大。
另有照片四張,一是老師與張金城教授合照,一是當紅時的華文漪、大雅藝文雜誌的藝術編輯李沛與老師的合影,另兩張則是王奉梅女士曼妙的身段。老師仙逝於1997年一月四日,由照片看來,老師的日常生活和戲曲的關係是相當密切的。
隨著歲月流逝,工作忙碌加上房子重新整修,這本藏身夾層中《粟廬曲譜》逐漸被淡忘,如果不是觀看《牡丹還魂》紀錄片後,和白先生聚談,「蓬瀛曲會」重新被提起,我差點兒遺忘了這本書。
差點兒遺忘了書,不代表就遺忘了老師,每回看戲,總是想起她老人家對戲曲的癡迷。還記得1992年五月文建會舉行的「關漢卿國際學術研討會」裡,聚集了台灣各地的戲曲教授及研究者於一堂,最後的餐宴中,最風光的,莫過於張老師了。老師致力傳授曲學,指導過的學生無數,全台中文系的曲學教授若非出自其門下就是她的再傳弟子。我還記得那場宴會結束,我送老師回家途中,老師高興極了,出奇地,讓我別急著送她回家,囑咐我多在街道上再繞上幾圈。
張門弟子,在老師開門弟子曾永義教授領導下,蔚為大觀。學長姊經常在戲台下見面,更是分外親切。2017年,應辜懷群女士之邀,前往城市舞台觀賞新編劇《知己》,中場休息時間,邂逅久未見面的同門劇作名家王安祈教授,她打了招呼轉身離開時,欲言又止,半晌,才低聲說:「張老師過世二十年了,我們好像也不知道能為她做什麼……」停頓了一下,無奈地說:「那麼,就各自在內心想一想她吧。」那年,老師仙逝整整二十年,我們都慚愧未能為她做些什麼,只能在心裡默默想著她。
我結婚、生子、覓職、再進修,寫論文,畢業,成為她老人家的關門弟子,一路得到老師的指導與照應。老師晚年,我們住得近,我陪老師到曲會唱曲;陪老師到劇場看戲;還拉著老師去逛街;我贈她一件衣衫,她立刻回我一只皮包;我請她去京兆尹吃芝麻糊,她馬上回請我鹿鳴宴。我們既是師生,更似母女。
晚間電話相尋,她屢屢用頑皮的假嗓唬我的女兒,可女兒從沒上當,轉身喊:「媽,張奶奶找你。」我接過電話後,聽她在電話裡嬌嗔埋怨說:「要死了!要死了!她怎麼知道是我!」如今,所有的聲音都成思念。
最常想起,夜裡跟老師一起看戲,連學生社團的公演都沒放過。曾看到蕭何月下追韓信,學生踩著的一只厚底高靴,忽然一不小心脫落,還一腳長、一腳短地繼續跑,老師笑得樂不可支。散戲後,師徒二人在人煙已稀的台北街頭,驅車奔馳,怪腔怪調談笑嬉鬧,那樣的日子啊,笑聲彷彿猶然在耳,卻已經變得好遠好遠!
後來,老師逐漸瘦弱,吃得越來越少,連最愛的京兆尹芝麻糊都嫌不夠甜;餐廳的椅子太硬,跟老闆多討張軟墊還是無法久坐;一位日籍學生在上課前,跟老師禮貌地徵詢可否早退五分鐘,老師竟大聲斥責他:「你就不用來上課吧!出去。」下課後,我半撒嬌跟她說:「老師太嚴厲了吧!」她氣憤地回我:「你不知道那些日本鬼子當年造了多少孽。」
1996年年底,竟成為最寒冷的冬天。我翻閱當年工作手札,小小格子裡,挨擠著病痛的訊息:11/13「老師入院」;其後,記了幾次「探望張老師,台大13B隔離病房,分機2687」, 11/28有「下午去醫院探望老師,頭髮剪了、瘦了,不禁哭了。走時,老師睜眼致意,我走出,淚如雨下。」12/10寫著「代課始」,是幫老師代授研究所課程吧!12/16是「《桃花扇》博論,得三民書局稿酬319000,扣繳後,實得支票287100元,飛奔報予清徽師知曉並致謝。老師笑了,要我請客」,病中的老師還不忘跟我開玩笑,其後老師漸入昏沉。如今,1997年的工作手札遍尋不著,莫名其妙失蹤;其後的事,彷彿也跟著恍惚迷離。是潛意識裡迴避著老師在那年一月四日的亡故訊息嗎?
老師過世次年,我從軍校轉到世新大學中文系,2002年8月到聖塔芭芭拉訪問白先勇老師,原先預定要訪談的議題設定在白老師的小說,沒料到白老師完全歪樓到崑曲的美學上,錄影帶上全是他復興崑曲的想法。次年,我又好說歹說力邀白老師回國擔任世新的駐校作家,白先生也許被我糾纏到沒辦法,只好答應。在白教授駐校期間,他又大力鼓吹成立崑曲社。學生被遊說成功,於是,世新崑曲社成立。他們由是開始研究崑曲、參加曲會、學唱曲,甚至變本加厲,上場演出。他們依然用的是那本標示了工尺譜的《粟廬曲譜》,原來一本書就可以將崑曲傳承久遠。
我曾在MOD上看了一齣入圍2015坎城影展競賽片,名為《媽媽教我愛的一切》(Mia Madre)的電影,是義大利導演南尼莫瑞提自導自演的。
劇中,刻畫一位事業遇到瓶頸的導演,家庭和婚姻也同時出現難以處理的煎熬,在疲憊與徬徨之際,正瀕臨死神威脅的母親的平日舉止言行忽然交相躍上導演腦海。我注意到的,不是那位主角導演,而是那位當老師的母親。
那位母親,不但是位讓人尊敬、也讓人親近的老師。她謝世後,定期來訪的學生談起她,有的說:「她跟學生談工作、小孩,也談政治。她樂意傾聽,好奇,什麼事都問。她讓學生覺得自己很重要,覺得你真的對她很重要。」張老師是這樣好奇、凡事問的老師。
有的說:「校外教學時,她會領著學生去有點唱機的餐館,讓大家放鬆心情,自己也跟著放鬆。」然後,學生叫導演別吃醋,說:「我們有很多學生都把她當成媽媽。她教我們的人生道理甚至比其他學科還要多,她活在我們心中。」張老師也是同樣活在學生心中的老師。
我教了好多年的書,看到現實及電影中那些被懷念的老師,總是心虛。真的不敢想像我的學生開同學會時將會如何談論他們的老師。我雖然常常提醒自己,也努力效法,但不容諱言,偶爾,也萌生力有未逮的疑慮。人生實難,而張老師做到了。
戲散了,曲終了。老師遠走多年,我們時在念中。我把《粟廬曲譜》移放到顯眼處,以利隨時翻閱哼唱,像我的老師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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