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在駕駛座地板上的指甲
快要二十年的老車,車頂的漆面都已斑駁失去光澤,張先生仍舊固定會來整理愛車。透過整理客人的愛車,我們偶爾會探知客人的些許隱私,但那並非故意為之,而是在整理車子的過程中,莫名就會與客人的生活有了微妙的聯繫。
張先生車上貼著的是高檔住宅區的停車證,望著這台老車,總覺得這麼有本事的人,怎麼會這麼念舊,車子這麼老了還不肯換掉?張先生是寡言的客人,這個疑問直至今日沒有得到解答。
某天,整理他的車子時,負責內部的店長忽然大呼小叫地抱怨:「他老婆又在副駕駛座剪指甲了,天啊!」
我蹲下去看毛絨絨的駕駛座地板,碎小的指甲崁在年久而疏鬆張揚的毛線中,必須一片、一片用手捏起來。剪指甲很多時候會亂飛,會在車子裡頭剪指甲,實在讓人匪夷所思。店長哀號,我忍不住笑了,這真是傷腦筋。店長停下呼呼叫的吸塵器,疑惑地看著我,「好久沒聽到『傷腦筋』這樣的形容詞了。」
是啊,我也很久沒聽到了,但這詞曾反覆出現在我的童年記憶中。
兒時我是個拘謹的孩子,媽媽叮嚀我不可以隨便幫人開門,我就緊守著我的神聖堡壘,家裡無人的時候總不輕易開門——即使是相熟的鄰居也是。舊家隔壁是窄窄的防火巷,再過去是山東老伯伯的房子,他人高馬大,說話有著濃濃的外省腔,笑起來臉皺巴巴的,經常會做熱騰騰的饅頭、倆相好拿到家裡給我們。可兒時我是不喜歡那些吃食的,但在伯伯面前,我總會好像很好吃、很喜歡的樣子,拿起饅頭啃兩口。
伯伯經常穿著好像警察一樣的制服,我一直以為好像山一樣高大的他,是警察或者阿兵哥,後來才從母親口中得知,伯伯是保全,也是一種保衛家園的人,這個工作可能讓他始終在人生的一個階梯上,守衛著一些事情,一些他可能都不知道為什麼守衛的人事物。
為什麼他會在這時過來?
偶爾,伯伯做好饅頭送過來的時候,家裡沒有大人。「弟弟啊,幫伯伯開門,伯伯拿饅頭給你喔。」伯伯總是這麼說。「不行,我不能開門。」我總是堅持。「真是傷腦筋啊!」伯伯會在門口笑著跟我說,兩人隔著老舊的鐵門跟很多破洞、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的紗門。等到媽媽回來之後,她會帶著我去伯伯那裡,一邊道歉一邊塞一個從伯伯那裡拿來、還冒著熱氣的饅頭,要我趕緊吃。饅頭乾乾的,直接吃很難受,可乖巧的我會一口一口地吃著,瞪著眼睛看著媽媽。
「真是傷腦筋,怎麼說都不開門喔!」伯伯說。
「他就是這個樣子,真不好意思。」媽媽笑著,卻很讚賞地看著我。
漸漸地我發現,伯伯每一次都是在大人不在的時候過來拍門,即便他知道我不會開。我覺得奇怪,一看巷子就知道媽媽的機車不在、人不在家,怎麼伯伯就是要趁這個時候過來,然後在門口笑著說傷腦筋,來來回回好多次,我也重複著「我不能幫你開門」好多次。然後,伯伯再把饅頭、倆相好拿回蒸籠,等媽媽回來再帶著我去拿。「傷腦筋」從此變成了伯伯蒸熟的食物的代名詞,媽媽常要我下午去吃個電鍋裡面的「傷腦筋」。
國小還沒畢業,伯伯走了,從此我再也沒有「傷腦筋」可以吃。伯伯的大兒子後來也跟他一樣穿著制服,也是保全。
我看著捏指甲一臉傷腦筋的店長,好像突然回頭看見伯伯拿著塑膠袋,袋子裡有熱騰騰的「傷腦筋」。媽媽說,伯伯來台灣以前,在中國大陸有個家,有一個像我一樣大的孩子,小時候說話聲音像女生,一樣很傷腦筋。
我猜,伯伯故意趁媽媽不在才拿東西過來,不是因為「傷腦筋」會冷掉,畢竟有蒸籠。而是伯伯偶爾想要傷腦筋一下,想要聽聽我的聲音,看我倔強不開門的樣子,等待著媽媽回來,帶我去他家啃饅頭的樣子。
長大以後,我再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傷腦筋了。我蹲了下去,跟店長擠在一起,幫忙撿張太太的指甲。真是傷腦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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